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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晚上电话是不是响了很多次?小管,是找我的吗?”

管助理神色如常地回:“不是的,老领导,是我家里事。”

“哦。”向联乔点头,“你们一个个整天管着我这管着我那,新闻也要你们挑过了才给我看,别以为我不知道。”

“好了爸爸,”向丘成握住了他生长满老年斑的手,“哪有这回事?医生说你要用眼,这么晚了还看书就是你的不对,我送你上床休息。”

见惯了大场面的心脏被她冰得哆嗦得沉了一下,向联乔竭力想看清女儿眼眶里的内容:“丘成,你的手这么冰?”

向丘成笑道:“我都五十好几的人了,气血哪有小姑娘那么足呢?”

向联乔便反过来握住了她的手,给她以缓缓的温暖:“囡囡都五十几岁了。”

他点点头。

向丘成推他的轮椅进电梯,倏尔听到他问:“斐然过两天是不是该回来了?”

身后一时间没声,过了会儿才响起向丘成的回答:“是吗?我不清楚,回头我问问随宁,他们兄妹关系亲。”

出了电梯,灯下虫鸣,一只蟋蟀跳到了向联乔盖着骆马毛毯子的膝上。

“哦?”向联乔摊开手掌,由那只蟋蟀跳到了他红红白白的掌心上:“冬天了,你倒是少见,试一试过冬吧。”

蟋蟀不答,在他掌心留了会儿,竭力一跳蹦走了。

向丘成在管助理的帮忙下扶他上床,絮叨两句:“十一月了,忽冷忽热的,你晚上可不能再揭被了,否则我们又要挨医生骂。”

向联乔闭上眼,气息长起来。临睡着前的浮沉梦事中,都是那只绿色的蟋蟀。

落灯闭门,向丘成贴着门站了会儿,一言不发地和管助理下了楼。兰姨、赵叔及一个佣工、一个护工都已站在了客厅中,目光齐齐地望着向丘成。他们都没有说话,兰姨的眼圈红得厉害。

“不管结果怎么样,都不能让他知道。”向丘成下了死命令。

管助理随行数步,陪她到了车边,听她问:“大使馆那边怎么说?”

“已经有搜救队过去了。”管助理回答,“我已经打过招呼,所有消息先经我这里。”

向丘成坐进车里,扶着方向盘静坐了好一会儿,方随宁的电话随即拨了过来,一开口,叫她一声“妈”,声调末尾已经哭了起来,充满了茫然和惶恐,像小孩。

巨大的变故,将砸穿每个自以为已经是个合格的成年人的底色。

“别哭,随宁。”向丘成用掌根揩了下眼泪,“可以的话,回来吧。”

“我去尼泊尔!”

“你去那里干什么?别胡闹了,有空回来陪陪外公,别让他总记挂斐然。”

眼眶里的眼泪溢个不停,方随宁一边开着免提,一边于朦胧视线中买着最近的一班机票:“他不会有事的,祸害遗千年你知道吧,而且他那么厉害……”

奥迪下山,车前灯与上山的库里南交汇。双方都停了下来,默不吭声地像两头兽对峙,俄而,奥迪先响起一声关门声。

雪白的灯辉中,向丘成与向微山相对而立。

“你要是敢告诉爸爸,我这一辈子都跟你没完。”向丘成斩钉截铁地说,声音从牙根间挤出。

“丘成,你难道把我当畜生?”向微山的手抵着嗡嗡作响的引擎盖,“斐然是我的儿子,爸爸也是我的爸爸。”

“你好好想一想怎么办吧,要是……”向丘成说不下去,喉咙被哽咽堵住,热泪溢了下来。

没有人敢往这个“要是”里深想一步——

要是向斐然真的出了事,会将向联乔一并带走的。

“爸爸睡了,你别再去找他,他会察觉的。”

走之前,向丘成将大使馆的联系方式交给了向微山。

那一晚,在湾流公务机紧随其后的,是另一台同样飞往博卡拉的公务机。

“我已经找站方将热度降了。”Essie自从上机后便不停地打电话——她自己的人脉,商明宝交给她的人脉,能用的一切都用上。

向斐然的名字不再出现在词条上,但如果手动搜索,有关他已经遇难的消息依然片刻不停。无数人拥至联合国、腕表品牌及乐队节目的官微下,向他们询问此事是否为真。

“尼泊尔警方和大使馆的搜救队伍都已经进入林区,这是他们上一次发送出的经纬坐标轴,我已经同步给救援队。”苏菲将那一串冷冰冰的字母数字共享给了商明宝,“小姐,吉人自有天象,你们眼看着就要好了……”

商明宝贴在双手掌心间的脸低垂地埋着,眼泪一颗一颗地砸进地毯里。

湿漉漉的掌心里,被塞进了一个温热的东西——是苏菲每日不离身的十字架。商明宝的指腹用力地摸索着那上面的花纹和耶稣像。

“一定来得及。”商明宝深深吸了吸鼻子,唇角扬起笑来,“如果不参加节目,他就不会上热搜,也不会去那个纪录片,我们就不会这么快聊上天,我也不会知道他遇到危险了——你们看,一切都是冥冥注定的,都是刚刚好的,没有阴差阳错,是扣好的,差一步都不行——既然扣上了,那就是让我去找他,让我去救他的。”

她深深地吸气,“不哭,不哭,我还有好多事要做,不是哭的时候。”

商檠业和温有宜的电话来了,想必是从商邵那里得知了消息。由集团出面雇佣的另一支国际专业救援队,已经乘直升机前往尼泊尔境内。

“Babe,那里的雨还在下。”商檠业的话音很沉稳。

爸爸不同意你以身犯险。

但沉默数息,他开口:“一切的前提,保护好自己。”

“我知道。”

四个小时后,湾流公务机降落博卡拉那破而小的机场,直升机的螺旋桨早已划着细丝雨幕,当头的女人自舷梯冲下,在破风声中跑过被塔台灯光照亮的空地。

雨如刀,站在红色涂装直升机门边的队员一把拉住了冲他递过来的这只手,助力她以最快速度蹬上机舱。

Essie和苏菲随后,这之后是两名保镖。人既已齐,螺旋桨的残影中旋起雨雾,带着他们径直前往奇特旺。

“我们的队伍已经进去了,塌方和滑坡的地方太多,需要时间搜救。雨势很大,视野迷航不能冒险深入,我会把你降在河谷宽阔地带。”搜救队员用最简洁流畅的英文描述详情。

博卡拉海拔原本就高,起飞后,客舱加热,机身随山势颠簸,苏菲和Essie都面如菜色吐了起来,商明宝忍住肠胃和喉管的蠕动,“我必须要进去!”

“女士,森林内部错综复杂,山体滑坡随时都会再次发生!”机舱内太吵了,搜救队员面色严厉,厉声:“我受了你集团的委托,要将你的生命安全放在第一位!”

“我可以。”商明宝斩钉截铁地说。

砰的一声,她面前被扔下了头盔、反光条救生马甲、棉服以及雨披,好像早已有人料到她的回答,命搜救队提前备好了这些。

“把这些穿好,如果你状态不对,我随时会安排队员强制带你撤离。”

按原定计划,苏菲年事已高,留在外围信号稳定的地方保持与各方的联络,Essie则随她进入林区。经搜救队如此一说,商明宝改变计划,让Essie留在吉普车内:“这不是你那份工资该干的活儿,我的手机留给你,你帮我处理好来电。”

暴涨的娜普娣河被大雨浇成了烧开锅的水,黑夜下只有直升机探照灯、吉普车前灯、行进队伍的头灯以及手持户外探照灯的光线,交织着,凌乱着,伴随着搜救犬穿过灌木丛的窸窣声。

会来得及。

会来得及。

知道吗,她的脑海里根本想不到别的,一丝一毫悲观的猜测都生不出,外面很闹,她的头脑里却只有静默。上天已经给过她昭示了,如果不是热搜,她也许只能做那个被通知的人,生或死,已定局。但现在,老天要让她做这个躬身入局的人,做这个亲手拯救她爱人的人。

搜救工作持续了一整夜。

夜间大雨的救援工作效率极低,雨水破坏了太多气息,向斐然的衣物——那件商明宝寒潮时从他宿舍里穿出来的冲锋衣,是她身边唯一还携带他气息的东西。它不停地、反复地被搜救犬嗅闻、确认。

这一夜,他们挖掘出了一具尸体,另外救出了一个弥留之际的僧人。尸体难以确认身份,但能辨认出是本地人,被运送出去交给尼泊尔官方。

至七点,天光大亮,雨雾暂时散开,商明宝的鞋子灌满了水溅满了泥,一步步沉重似铅。

“我们是不是找错地方了?”她苍白的脸上一切多余的表情都不见了,只有嘴唇一张一合。

一股无底的焦灼从她的心口慢慢地蔓延开来。

搜救队坚持告诉她,根据最后一次坐标来看,就在这一片。但是受破坏范围太广,无疑大海捞针。

下午三点,搜救沿着河流继续深入,雨丝又飘了起来,一连串的犬吠唤回所有人的注意力。

“在那里!”

搜救犬不停地刨着泥沙与土砾,焦急地发出哼声,证明这底下有人。

商明宝连跑带跌地过去,跌跪着匍匐到那处露出绿色帐篷布但被岩石土块压着的塌方处。一株巨大的菩提树倒压在上,让人触目惊心。

“斐然哥哥,斐然哥哥……”商明宝牙齿打颤嘴唇哆嗦,喊出来的音调变形了沙哑了却不自知。

在一声急过一声的犬吠中,听到一声敲击岩板的声音,很微弱。

商明宝的眼睛成为这里最明亮的东西,“斐然哥哥!”她好像只剩下叫他名字的本能了,“我来救你了……我来救你了!你坚持住,你坚持住……是我我,我来救你了……”

从昨夜开始就不停刨土、搬石的一双手,手套的十个指头已经破损的一双手,抬不起来的一双手,又开始往外挖着、搬着。

“你坚持住好吗,你说了要我等你回来的,我来找你了,你还没告诉我——”

“我不爱你……”

从泥与岩的缝隙里,渗透出一道沙哑虚弱的声音。

商明宝的心跳猝然停住,眼睛蓦地瞪圆,挖着土块的双手簌簌发着抖。

“我不爱你,你听好了……”

“我不信!你说什么狗屁!你以为你自己要死了所以跟我说这些是吗!”商明宝恶狠狠地说,眼泪在脸上滚烫,“你以为你很高大!很无私!我告诉你我一个字都不信!你有本事,有本事出来了当面跟我说!你是断胳膊了还是断腿了!就算你两条腿都断了!高位截瘫下半辈子我也要你!你敢放弃……你敢放弃我年年清明都不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