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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宁, 起来。”

向微山的目光自高大的身躯上垂下,指节扣在床尾。

“我跟斐然的关系,还用不着你用这种方式求我。”

方随宁早已被他的“拔管”二字吓得肝胆俱裂思绪尽断, 难以理顺向微山这句拗口话语里的正反。她只是揪着床单, 唱戏的身躯纵使是跪着也是挺得笔直的,另一手拂了拂湿漉漉的面庞:“舅舅,就算你不想照顾斐然哥哥,我和妈妈可以出钱出人……你别放弃他,他还在呼吸啊。”

“如果是我躺在这里, 斐然要拔管,丘成会不会像你这样为我求斐然呢?”向微山没头没尾地问, 酷暑严寒的脸上瞧不出情绪。

方随宁被他问愣住, 嘴唇张了张:“妈妈她……”

“我对丘成, 比斐然对你要再好上几倍。”向微山没头没尾地说。

方随宁皱着眉,没有顺着他的假设想下去, 而是脱口而出:“——可是斐然哥哥不会这么对你!至少不会试也不试就放弃!”

向微山纹丝不动的脸上,唯有眼眸底闪过了一丝愕然。

病房又安静下来了,浮尘在光柱中。

方随宁片刻不敢离开, 本能地给向丘成打了个电话,而后便坐在床沿, 心绷得紧紧的,脑子里什么也没想, 但把电视剧里那些在病房大打出手的狗血伦理片段都想了一遍。

门再度被去而复返的向微山推开, 她盯着,眼睛一眨不敢眨。

“医疗专机晚上到。”

方随宁多问了一句, 眼眸瞪得像小牛犊:“是运人还是运尸体?”

向微山瞥了她一眼:“如果他在接下来几个小时自然死亡的话。”

绷在脊梁骨里的力气陡然泄了,方随宁转过脸, 眼泪滴在裤腿上,悄悄说了句:“呸。”

医护每隔半小时进来巡查一次。

向微山没走,方随宁也寸步不离——她太没安全感了,直到现在手指还发着抖呢,怕他来个回马枪。

向微山一直在打电话,第一通电话是回给向丘成的,让她负责国内接收医院的对接,一通是回给使馆的,感谢他们不遗余力的帮助,强调出于对向联乔的健康考虑以及公民隐私关怀,他要求此事在公众视线内告终,切勿让公众的议论对家人造成二次伤害。而后的几通电话,则是英文的,似乎在委托什么技术咨询。

方随宁分了个耳朵留神听着,目光一时看血氧和心率检测仪,一时看输液的点滴,都看过一圈了,才闪动着,看向向斐然。

这是她进来后第一次真真正正地端详他。

斐然哥哥,你现在的样子可真陌生。好安静啊,就留着两个鼻孔喘气了吧。哈哈,想不到吧,你也有今天。等你老了,养老金分我一半不过分吧?

快点儿醒吧,当我求你,醒了我就服你。

眼热间,忽地听到向微山问:“舅舅在你眼里,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

方随宁不敢刺激他,只好沉默。

向微山自顾自把话接下去了:“丘成和斐然,常在你面前说我坏话吗?”

这次的回答干脆了:“没有。”

向微山抬眼。

“他们不怎么提起你。”

向微山一怔,笑了笑:“斐然也不提?他应该是厌恶我的。”

“斐然哥哥是个骄傲的人,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情绪上,你应该很了解他。”说到这儿,方随宁忽然领悟了过来——

他其实是想听到她说,向斐然会在她面前提起他这个父亲,坏话也好。

方随宁搜肠刮肚,试图讲上几件,这样向微山也许会更有恻隐之心。但很可惜,向斐然真的从不提他,外人甚至以为他爸自他出生后就死了。

“你外公那里,你多去陪陪,他很想你。”向微山把话题岔开了。

“可是外公总会问起的,他前两天就问了。”

尼泊尔事小,未上新闻,向联乔身边的通讯和信息入口又都被亲人和助理管住了,热搜上爆了的当晚,有数通内部电话打给他,但管助理应对得当,那些学生和后辈自然也就懂了。

向联乔自始至终被瞒得好好的,以为向斐然只是考察时间突然延长。

“告诉他,他去新喀里多尼亚岛了。”向微山倏尔说,面容平静,像是早有打算。

倘若向斐然真的死了,他也是要瞒向联乔到底的。医生早暗示过,向联乔身体各方面机能都不太好,保持心境舒畅是他最好的保养品,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向联乔恐怕捱不过。过去十天,向微山不仅在搜救向斐然,也在思考这件事。

“啊?”方随宁懵了,“新喀里多尼亚?……那是哪儿?”

“你平时不看他的课题论文?”向微山用带点失望的目光睨方随宁一眼,“无油樟是最接近被子植物祖先的类群,也是最有可能揭开被子植物多样性进程的钥匙之一,他研究这个一年多了。”

世界上能提供无油樟样品的机构很少,向斐然跟比利时那边达成的就是有关这方面的合作,除此之外,这个类群便只生长在自八千多万年前就与世隔绝的新喀里多尼亚岛了。

如果只是做泛基因组分析,那只要待在实验室就好,但以向斐然一直以来的研究方式,深入到生物地理环境的现场才符合他的个性。

“可是……”方随宁迟疑着,一边在手机上快速浏览着这个岛屿,“那个岛不是荒野,就算长期在外,总该有音信联络吧。”

向微山点点头:“我来想办法,能瞒多久是多久吧。”

这是他和向丘成共同达成的共识。

说得难听一些……也许向联乔捱不了多久,至少别让他带着悲痛走。

生死之事如此沉重,方随宁转过脸去,轻声说:“斐然哥哥,你得为了外公快点醒过来。”

“商家的那个小姑娘……”

心率检测仪的屏幕上,稳定的波折线有了细微的跳动——孱弱的心脏此刻能发出的最强音,但却是如此细微,没有人发觉。

方随宁此前人在国内不知道,但向微山一清二楚,除了他和使馆的搜救队外,还有另外两支商家的雇佣队伍。

“你们联系过吗?”向微山问。

热搜当晚,商明宝乘公务机前往尼泊尔,方随宁则从巴黎回国,虽然她在登机前第一时间给商明宝留了言,但当时商明宝全身心扑在搜救一事上,分不出一丝一毫的心神与人“谈论”这件事。

进森林后,商明宝彻底断联了七天,而后在噩耗下昏迷。过去三天,方随宁接受了向斐然已经离世的消息,与她通过一则电话。

这则通话很简短,自香港而来的讯号里,那道声音如此虚弱,飘忽不似在人间,方随宁强撑悲痛请她节哀。

“昨天联系过。”方随宁如实回道。

她的声音很清亮,正常说话时也有铿锵的穿透力,但向斐然仍觉不够。

「随宁,再用力一些,有关她的话语。」

“没说什么,她进医院了,我打算去看她。”

刚刚情况晦暗,她一时顾不到太多,此刻心绪稳定下来,她准备把这个消息通知她。

方随宁的声音像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柔荡在向斐然的意识中。

“斐然的事,别告诉她。”另一道男声说。

“为什么?”方随宁愕然。

向微山反问她:“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外公呢?”

“外公受不了,但是她——”

“她受得了,不错,她似乎很爱斐然,假如斐然一直不醒呢?”

方随宁没明白他什么意思。

“是不离不弃地在病床边雇人照顾陪伴,一年,两年,三年,然后离开?还是不好意思离开,靠着一份责任坚持下去,四年,五年?总有到头的一天。”

向微山淡淡地说,“人活得好好的尚且忍心分手,对一个植物人,一个肌肉萎缩、可能会生褥疮的植物人,靠责任感能坚持多久?何况她家里不会放任她等这么久,她总要遇到新人,开始新生活的。你想那一天,她是怀着释然转身,还是带着对不起斐然的包袱转身?”

方随宁被他问住了,舌头和思绪都打结。

“你可以出自善良瞒住外公,就该出自善良瞒住她。”

向微山看着病床上的身影,“斐然,爸爸说得对吗?这是不是你的心里话?”

没有人可以回答他,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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