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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饭后吃。”

缪存不太高兴地咬住唇。

“算了。”

骆明翰反身出去,将厨房门栓上,这样就不必担心缪存乱跑,继而解开衬衫袖口,往上卷了几卷,露出青筋明显的结实小臂。

“为什么不穿那个了?”

“哪个?”

“短袖。”

骆明翰料想他可能指的是Polo T,所有动静都凝滞了一下,含糊地低声说:“明天穿。”

等下打电话给小姨,让她从镇子上随便带几件回来,先凑合穿一下。

“这个也好看,”缪存认真地想着,在做比较:“更好看。”

“那还换吗?”骆明翰拿着沉重的实木锅盖,征询他的意见。

淡蓝色的衬衫穿他身上清爽又英俊,又是这么高大宽肩的身材,去村口小卖部买听啤酒都要被围观的。缪存抿了下唇:“不换。”

骆明翰也跟着他勾了下唇,但心里的难受劲并未过去,反而更难受了。怕缪存看出究竟,他低下头,将盘子一一从大铁锅中端出,一错眼,看到缪存坐在了小凳子上,乖巧而自觉地摘起了新鲜的番薯叶。

炊烟从烟囱口升起,袅袅地飘淡在没有云的天空中。

缪存的胃口显然比昨晚好,多吃了半碗饭,抹了抹嘴,问骆明翰要西瓜。冰箱里有切好的小半个,骆明翰给他一柄银勺,让他自己挖着吃。缪存吃着瓜里的,想着冰箱里的,“冰淇淋。”

骆明翰只能行缓兵之计:“晚上再吃。”

缪存面无表情的,瓜也不吃了:“现在就要。”

“现在没有。”骆明翰打开冷冻层,展示给他看。

“去买。”

骆明翰收拾着碗筷,装作没听到。缪存抱着瓜,点播机一样:“我一定要吃冰淇淋的,你再找找,冰箱里肯定有的,是蓝莓味的,小盒子,上面有只小大象,小的大象,60g……”

自闭症患者的眼里只有自己想到得到的东西、想要达成的愿望,严重的,每日、每周的行程都有固定的程序,什么时候该吃什么,什么时间该看什么电视听什么音乐了,都要分毫不差。如果强行按下他们的心愿——即使是完全无理取闹式的心愿,或者打破了他们的规矩,都有可能引来强烈的后果。

骆明翰攥着抹布,撑着灶台沉沉地深呼吸,再抬起脸来时,又恢复了耐心而温柔的笑意:“那我们现在去买,好不好?”

缪存:“好。”

他已经快两个月没有出过小姨的院子、进过村了。

正晌午的村庄泡在慵懒里,静谧得只剩下了知了叫,巨大参天的菩提树下,两条老黄狗玩累了,正卷着尾巴午睡。缪存抱着瓜,一边走,一边用勺子挖着吃,骆明翰护在他一侧。

还没走到村口的小卖部,就有小孩过来扮鬼脸鬼叫:“哦哦哦!神经病!神经病!”

缪存停下脚步。

骆明翰不耐烦问:“谁的小孩儿?赶紧带走!”

但附近并没有大人。

小孩儿都是扎堆玩的,一个鬼叫,个个鬼叫,此起彼伏有样学样地嚷嚷着从大人那里听来的闲话:“白痴!傻子!杀人犯!”

大人们说的应该是“潜在杀人犯”,小孩儿都挺会擅自四舍五入的。

缪存上前两步,“妙妙——”骆明翰心提到了嗓子眼,一个措手不及没拉住他,“咔叽”——被挖了一半的西瓜皮倒扣在了小孩儿剃得青青的头皮上,像个锅盖一样晃晃悠悠。

骆明翰:“……”

西瓜水滴滴答答地流下来,小孩儿懵了,嘴巴一瘪,骆明翰见事不妙,拉起缪存拔腿就是一阵跑。

哭声和其他小朋友的嘲笑声被落在身后。

“缪存,你几岁了?”气喘吁吁地站定,骆明翰严肃批评他。

“100岁。”

骆明翰:“……二加二等于几。”

“四。”

“你是不是耍我?”

缪存含着勺子,不爱说话了。

到了小卖部,遮阳篷下正支着麻将桌。见人来,四张脸都齐刷刷张嘴望着两人。

“要冰淇淋,上面印着小大象的,蓝莓味。”想了想,太糟心了,“再加一打百威。”

小卖部的老板娘香姨进去搬啤酒,骆明翰帮缪存打开冰柜:“要不要直接拿一箱?”

“不要。”缪存就拿了一个。

“明天不吃了?”骆明翰狐疑地问。

“明天再来买。”

骆明翰懂了,故意的,每天来买一趟,那就意味着每天都可以出门一趟,多划算,跟坐牢放风似的。心里又酸胀又好笑,化为难以说出口的心疼,他抬起手摸了摸缪存的脸。

“好久没见存存了。”村民挺尴尬的,硬着头皮生疏地寒暄。

“有几个月了吧?上次见到是什么时候?”

“七月份嘛,也在这儿,坐了三个小时,等谁。”

“等谁?”骆明翰问。

“那我们哪知道。”村民讪笑,“一直看进村的这条路,玉娟怎么拉都拉不回去呢。”

玉娟是小姨的名字。

“去年玉娟家来的客人是谁?”村民码着牌,扬声催促叫:“哎玉香,你好了没?拿个啤酒慢吞吞的!”

另一个人笑起来:“去年的今年的,不都是你面前这个吗!”

大家都仰头看骆明翰,笑道:“哎哟,对不住对不住。”

骆明翰勾了勾唇,接过了用塑料膜封着的那一打啤酒。

他想,这只是巧合,缪存怎么可能会想起来等他?他应该早就已经不记得他了。

回到了院子,冰淇淋也刚好挖得见了底,缪存随便擦了擦手,就要去画画。

“等等。”骆明翰叫住他,牵着他的一双手,伸到水管子底下。这是地下水,水流很细,没有开关而终日流淌,小姨怕浪费,弄了个黄色的塑料盆接着。骆明翰把他的手沁到水盆里,水清凌凌的,被太阳一照,晃得跟小时候那种玻璃糖果纸一样。

“吃过了东西要先洗手。”骆明翰勾起他的掌尖,“你也不嫌粘。”

“知道,我不是小孩。”

“那你是什么?”

“不讲卫生的百岁老人。”

骆明翰被他噎住,好声好气地问:“那我是谁?”

“骆远鹤哥哥。”

缪存问:“你为什么不怕我?我会打人。”

“因为我爱你。”

“我不了解爱。”缪存把手从他掌心抽出来,湿漉漉的:“洗好了。”

“以后就了解了。”

“我是一个不懂爱不会爱的小怪物,谁被我爱上,就要倒霉一辈子。”缪存背诵似地说。

这话好耳熟。骆明翰目光一怔,指尖疼得发麻:“谁告诉你的?”他拉住缪存的胳膊,低声咬着牙:“不要听他胡说八道。”

“我是一个不懂爱不会爱的小怪物,谁被我爱上,就要倒霉一辈子。”缪存背诵似地说。

“我是一个不懂爱不会爱的小怪物,谁被我爱上,就要倒霉一辈子。”缪存背诵似地说,转身走向画架。风鼓起了他的T恤,兔子蹦了两蹦,倒是并不怕他。缪存蹲下身,摸了摸兔子脑袋,自言自语地说:“软软的,是爱。”

他重新在画架前笔挺地坐下,从颜料盘上刮下已经半干的颜料,重新开始调色。

骆明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和那幅画。

那是幅缪存从前几天开始画的风景,有河,有冰,有淡淡的雾霭,淡蓝色是属于北方冬日清晨的颜色。骆明翰此刻站得远了,看着缪存描绘着河边几个黑影,像是几个揣着棉袄袖筒的人,挨着冻,哈着气,缩着脖子,鹌鹑似的。

他不敢置信地怔愣住——冬日的运河,春汛下哗啦裂开的冰排——那是缪存心里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