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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海侯府, 明德堂。

冬日天暗得早,五点?上下, 家里便已灯火通明。中庭垂落的珠灯锦绣富贵, 无烟蜡烛窜出暖亮的火苗,照亮厅堂。

谢玄英打开怀表,看一眼, 合上盖子, 再“啪嗒”打开,看一眼, 合上盖子。谢其蔚坐在旁边, 百无聊赖地说?:“这么晚了, 还不开席吗?”

柳氏正搂着孙子孙女?, 闻言道:“你三嫂还没?回来呢。”

谢其蔚偷偷翻了个白眼, 是,三嫂了不起,不就?是在宫里么, 多了不起似的, 连父亲都格外?看重她,年夜饭让长辈等?她一个晚辈。

但腹诽归腹诽, 他可不敢说?出来。

魏氏虽然管东管西,话?却总有几分道理:眼见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今后的前?程少不了伯伯们提携, 二?哥二?嫂哪里比得上亲哥亲嫂子好说?话??

他已经是当爹的人了,总要为孩子们考虑。

“母亲,开席吧。”谢玄英却在此时出了声。

他知?道, 丹娘每年的宴席都吃的很勉强,回来能单独开小灶, 她更高兴,又何?必为此让全家人心有芥蒂。

“还有孩子呢,不能让他们挨饿,丹娘这时还不回来,怕是宫里另有打算。”

这样当然更好,柳氏点?点?头:“也是,去请侯爷吧。”

“我去请父亲。”谢玄英坐不住,干脆跑回腿,起身?到书房去请靖海侯。

靖海侯正在和人说?话?,瞧见他过来便笑了:“来得倒是巧,你母亲催席了吧?我这就?去,你收拾一下进宫去吧。”

谢玄英吃了惊:“陛下传我入宫?现在?”

“今儿陛下赐宴,与太子殿下、齐王殿下、善德公主一道守岁,程夫人也在,只是这夜禁将深,便想?让谢侍郎也去,陛下也许久不曾见过您了。”前?来侯府传话?的是石太监的干儿子,笑眯眯道,“家常宴席,谢侍郎不必拘束,这就?跟着咱家出发吧,赶在开席前?到才好。”

谢玄英征询地看向父亲。

靖海侯心中颇为感慨,老三的命确实不差,少年时帝王无子,拿他当半儿,如今有了两个亲儿子,不值钱了,又有媳妇提携一把。

“陛下隆恩,我等?铭感五内。”他道,“老三,你去吧。”

“是。”谢玄英垂落眼睑,整整衣襟和绦环,无有不妥才披上大氅,走进了茫茫风雪。

天气太遭,他少见地没?有骑马,而是选择坐马车到西华门,再步行入宫。

乾阳宫和他的记忆没?有区别,仍旧巍峨高耸,只是,满地的银白色雪花,不知?为何?,看起来像老人的霜发,暮气沉沉。

他先进了正殿,在炭盆旁边拂去细碎雪花,才在石太监的指引下,缓步走入里间的宫室。

自皇帝病倒之后,这是谢玄英头一次面圣。

他撩袍跪倒:“微臣拜见陛下。”

“三郎来了。”皇帝的声音十分微弱,“过来。”

谢玄英膝行两步,跪得更近一点?。

皇帝费力地撑开沉重的眼皮,借着昏黄的烛光,看见的依旧是一个俊美如旧的青年。他穿着青织金一树梅的圆领袍,金色梅花开遍,应和冬日的气氛,又不显得太喜庆,有种恰到好处的富贵家常。

一时间,皇帝竟然产生了错觉,记不清他的年岁,也忘记了他位居侍郎,仿佛依旧是从前?在宫里陪伴自己的少年郎。

“三郎啊。”他的口气软和下来,“今儿除夕,家里吃的什么?”

谢玄英听出了个中区别,轻快地回答:“我出来的时候还没?开席呢。父亲听说?陛下赐宴,就?赶我进宫来吃。”

“你爹总是这样,对你严厉得很。”皇帝笑笑,“好在朕还能给你一口饭吃。”

谢玄英也笑了:“多谢陛下收留之恩。”

皇帝神思恍惚,理智知?道现在是泰平三十年的最?后几个时辰,情绪却沉浸在年富力强的十多年前?:“你这么大的人了,可不能白吃朕的饭。”

谢玄英蓦地心中一酸。

过去,皇帝给他找了老师,赏了他弓箭古剑,赐他珍藏的孤本,总是会说?类似的话?,你可不能白拿朕的好东西,今后要替朕效力才好。

他做到了。

却发现皇帝并没?有那么在意。

“是,”谢玄英按下所有的情绪,说?道,“其实,臣为陛下准备了年礼。”

皇帝短暂地清醒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了过去:“年礼……”

应该是寿礼才对,他是二?月的寿辰。

“什么东西?”皇帝回避了这个敏感的问题。

谢玄英自袖中取出了卷轴,把裱糊好的画卷呈了上去。

石太监见体型不大,没?有拿架子,与李太监一道拉开卷轴,呈给皇帝看。

皇帝瞥了眼,神色微怔。

这是幅画,画中是一男一女?和一少女?。

男子二?十来岁,挽弓射箭,年轻健硕,女?子手捧书卷,贤良温婉,少女?还是未嫁发饰,伶俐可爱地看着庭中花灯。

这是他、皇后和荣安。

皇帝惊奇地看着画中人的眉眼,脑海中模糊的形象又渐渐清晰。

噢,皇后是这个样子的,她不是一直都卧病在床,沉疴难起,刚嫁给他时,她还是很明艳动人的女?子。而荣安,是了,早年的荣安无忧无虑,眉间蕴满笑意,就?是这个娇憨的模样。

这一刻,皇帝被逝去的妻女?抚慰了。

他为两个儿子殚精竭虑,却感受不到丝毫慰藉,但皇后和荣安在逝去的滤镜下被美化,给出无可挑剔的亲情。

“怎么想?起来画这个?”皇帝一眨不眨地看着画卷,不知?在怀念早逝的原配和长女?,还是在怀念自己年轻的时光。

“臣想?着,”谢玄英轻声道,“两位皇子日渐长大,却从未见过嫡母嫡姐,实在可惜,便斗胆作?画,好让他们认一认人。”

他还是谨慎,补充道,“臣妄测圣意,请陛下恕罪。”

皇帝没?有责怪他。

他当然知?道,谢玄英提起皇后,多少有对谢家的私心,可不怪他。

人人都在太子身?上使劲,好像他已经死?了,得抓紧时间在新君跟前?卖好,哪怕事实确实如此,但他一天没?咽气,就?还是皇帝。

谢玄英能记得荣安,就?比其他人强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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