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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没料到会在这样的情形下, 与天枢道君重逢。

他站在瀛洲玉雨下,不知从哪儿来的一阵风吹落簌簌花瓣,洁白如雪的花坠入地面的血泊, 染成刺目的绯色。

墨陵云也终于回过神来。

这一身血衣, 肩上腹部好几个窟窿,一副濒死之人的模样,又怎么会是来夜袭的地方?

“你……是来找檀昭仙子疗伤的?”

墨陵云上前几步,目光在他这一身惨烈至极的伤势上逡巡。

“即墨海城中的乱子不是都已经平定了吗?你怎么会受这样的伤?还是从边境前线回来的?昆吾修士的话,应该有随行的神农宗弟子吧……”

面对墨陵云的疑问,对方一语不发。

昭昭起身,素净的面庞半晌浮现出一丝礼貌笑意:

“需要我帮忙吗?你的伤看起来很严重。”

雪睫微微颤动, 庭院里寂寂燃烧的石灯,忽而闪烁一下。

墨陵云回头对昭昭道:

“这么严重的伤, 你一个人得耗费多少灵力,还是叫上你师尊一起来处理吧。”

昭昭还未开口,便听一道泠泠如玉珠的嗓音缓缓道:

“皮外伤而已, 你一人足矣。”

身体已经濒临极限, 摇摇欲坠,但他一开口, 却是和颜悦色的模样, 好像就算天塌下来,都不会令他慌乱失措。

墨陵云又打量了他好几眼。

光凭这点从容, 应该也不是泛泛之辈, 只是他大约太少出宗门, 有些眼拙, 看了半天也没认出他是何人。

只道:

“檀昭仙子一个人的确就很厉害了, 哪怕是神农宗弟子里, 也少有她这样既擅战斗又擅疗愈的修士……”

少年不吝赞扬,溢美之词滔滔不绝。

昭昭微笑:“你太夸张了——你的伤,我还没替你做完最后的治疗。”

墨陵云立刻捂住自己的手臂。

要是伤好了,他哪里还有机会像这几晚一样,能来她的院子里和她单独说会儿话?

“没、没关系!仙子还是节省灵力,替这位道友医治吧,我改日再来找你!”

他快步想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小东西放在石桌上。

玄衣少年桀然一笑:

“这是给曜灵他们的小玩具,上次见了墨偃宗的木鸢,他们一直说也想要一个。”

精致小巧的木鸢被留在了桌上。

墨偃宗的机关术精妙,但要将精妙的机关术用在巴掌大的玩具上,墨陵云废了不少功夫。

他没有给昭昭拒绝的机会,放下东西便轻快地跑着离开了。

昭昭有点无奈。

这物件或许轻飘飘的,但承载的心意太重,她根本无法回应。

“他喜欢你。”

轻缓而温和的嗓音,银发青年踏着一地落花缓缓走来,他苍白无血色的面庞浮现几分没有温度的笑意,好像全然没有在意自己身体的死活。

“你要接受他吗?”

扶着石桌的那只手收拢了几分,昭昭抬起眸,警醒的目光与他视线交汇。

“你是来废掉我修为的吗?”

他的脚步蓦然停住。

那张完美无缺的从容面具像是陡然裂开一条缝隙,有什么情绪在面具之下涌动,昭昭看不明白。

她眼中没有丝毫旖旎幻想,唯有冷静理智的审视:

“这些年,我一直待在即墨海,从没去打扰过你,也没有把你我之间的关系,透露给无关紧要的人,你想赶我离开修界,无非是担心我会妨碍你,可现在,我已经证明我们可以就这样相安无事的各据一方,你还是想废掉我修为吗?”

他的视线扫过她的眉眼,忽然间有种荒诞至极的感觉。

这七年来,他奔波于修界,将自己千疮百孔的躯壳投身战场,以为这样就能以痛止痛,忘却那些不该存在的思念与爱意。

他曾想过无数种重逢时的场景。

但怎么也没想到,多年再见,她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也该是这个。

“我去过碎魂深渊的最底层,见到了琅嬛书楼里的书楼主人。”

他的唇色愈发白了,但嗓音却一如平时的温和有礼。

“他说你已经斩断情丝?”

昭昭颔首:“是。”

这一个字被她咬得干脆利落,他没想过回忆里永远清甜温软的嗓音,也可如十二月的冰棱般锐利冰棱,一字便可刺穿胸膛。

像是因为难以忍耐身躯的痛楚,魂魄挣脱而出。

高高在上俯瞰他的躯壳如人偶一样,被积年的习性操控,温然回答:

“那我还有何理由要废掉你的修为?”

不是这一句。

想说出口的,并不是这些话。

昭昭垂眸,忽而笑了笑:

“那就好,从此以后,我不会再用无聊的过去打扰你了。”

意识深处,那根紧绷了许多年的弦忽而发出即将要崩裂的声音。

无聊的过去。

对她而言,那些日夜折磨着他,让他未曾有一刻安宁的回忆,已经成了无聊的东西了吗?

脖颈上的青筋一寸寸迸起,快要顺着他的下颌爬上他苍白如雪的脸颊。

冷若琉璃的眼眸被即为浓烈的情绪点燃,幽暗如噬人的深渊。

有那么一瞬间,昭昭觉得他都想暴怒而起,掐断她的脖子。

但事实上,他怎么可能还有力气伤害任何人。

鲜血从他的口腔喷涌而出,几乎要呛到他的鼻中,他宽阔的身躯如玉山倾倒,如一个毫无缚鸡之力的孩童跌倒在她怀中,瞬间染红了她的衣裙。

昭昭脑子空白一瞬。

“师尊——!师尊——!!”

天枢道君不能死在这里,至少不可以现在就死。

边境的魔族还未彻底击退,灵山的人柱还未查明,他怎么能甩下这一切安详赴死。

耳畔的杂音越来越远。

他的意识不断下沉,沉入那些一遍遍回忆的陈年旧梦。

梦里月色溶溶,床头一支宫粉梅花散发淡淡梅香,和怀中少女身上令人眷恋的甜香混在一起,像是什么魇魔织造出来的幻境。

但天枢道君知道,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这是他恢复记忆的那个夜晚。

怀抱着妻子安然入睡的他蓦然睁开眼,他看着怀中少女的恬静睡颜,眼底却褪去一切温情,清醒得近乎冷酷。

天枢道君极其艰难地,才能让这本属于自己的手臂,从少女的脖颈下抽出。

在她无意识地轻轻握住他手指时,他也要用尽所有的力气,才能挣脱她毫不费力的束缚。

——你在做什么。

他质问自己,质问着那个放下一切责任的谢兰殊。

——你明明已经知道你是谁,为何还不回去?

印刻着天枢道君之名的千年记忆,并非一夜之间突然涌入他的脑海。

在他彻底回忆起来以前,记忆便如沙漏般一点一滴落回无尽识海。

三日之前,谢兰殊便已经知道他不是谢兰殊。

他是昆吾仙境的主人,是执掌修界的道君,他的失踪,不知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又会引得多少敌人蠢蠢欲动。

谢兰殊想不到吗?

他怎会不知。

只是当这上千年沉闷、无望,日复一日的期盼,与这属于谢兰殊三年的温情时光冲撞,彼此排斥,相互吞噬时,他听见自己心底深处传来一个声音——

这天下人的生死,与我何干。

我只想做谢兰殊。

-

不知睡了多久。

他再次能感觉到身体存在时,窗外天光大盛,鸟鸣声穿过层层叠叠的花枝,鼻尖隐隐嗅到的是……

糖糕的味道。

“他醒了吗?”

“没有吧。”

“他是谁啊,怎么会在掌门的房间里?”

“掌门说他是贵客……他的睫毛好长,还是白色的,好漂亮!”

“曜灵师姐你想干什么?”

带着红色恶鬼面具的曜灵手握竹笔,咬了一口糖糕,碎渣簌簌落在床上之人的脸颊上,她理所当然地对其他人道:

“当然是趁他睡着了,在他的脸上画乌龟!”

众人或是惊讶或是羡慕地叫了起来。

掌门说了不可对贵客造次,要是惹恼了贵客被对方揍一顿,掌门说她不会给他们撑腰的。

但曜灵师姐一贯是他们之中胆子最大,修为最高的,别人不敢做的事她都敢做。

“你们怕什么?别人就算了,但是这个人,别说在他脸上画乌龟,就算是在他的心肝上画王八,都不算欺负他!”

就是这个王八蛋,害得她师尊伤心难过。

作为师尊的首徒,曜灵从小就立志,有朝一日一定替师尊出气!

墨笔落在冷白如瓷的脸颊上,容与看见垂在床榻上的手指似乎动了动,但再一抬头,那人好像还是维持着一张睡颜,并没有醒来的迹象。

曜灵画完最后一笔,接应阴阳家、鬼兵门几个弟子的宗斐终于带着人回来。

他一进门,就见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孩子在床上围了一圈,领头的那个,还骑在被子上,喜滋滋地在他家师尊脸上画王八!

其他几个弟子本是来探望道君,见了这场面也是无比震撼。

“休要放肆!”

宗斐隔空将曜灵提溜了起来,咬牙切齿道:

“这可是昆吾的天枢道君,你们竟敢趁道君重伤之时造次,实在是太过调皮了!”

戴着狐狸面具的容与一扫方才的呆滞,对宗斐肃然道:

“你放开她!”

“她先放开手里的笔!”

像只小鸡仔被拎起来的曜灵丢开笔,笑了笑:

“放开就放开,反正我也画完咯。”

“你——!”

宗斐又气又不想同一个小孩子计较,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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