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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世子在奏章上的话说,这是‘双赢’。”

的确是双赢。中方收到名单斩草除根,可以将奸细横扫无余大吐心中闷气;而东瀛也借机切断了这些奸猾货色的后路,强迫他们成为最忠诚最可靠也最无法反叛的狗——中方赢,倭方赢,大家都在赢,赢麻了都。至于汉奸?谁会考虑汉奸的想法?

这是一个根本无法拒绝的条件,吸引力甚至还在寻常情报之上。但世子思索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楠叶西忍大为惊愕,几乎忘了疼痛:“尊驾不想知道奸细的消息吗?”

“我当然想知道。”世子很诚恳的回答:“但现在呢是这么个情况,就是奸细的消息我很想要,但我又不愿意答应你提出的任何条件。你明白了吗?”

楠叶西忍:…………

不是,你这人是不是有点毛病呐?有你这么谈判的吗?

“世子是在戏耍我吗?!”他狂怒不已,险些破功:“如果世子以为能严刑撬开我的嘴,那就请便!”

“现在当然用不了刑了,但我可以提供给你另一个条件,不容拒绝的条件。”世子镇定自若:“如果你愿意吐出消息,我可以网开一面,上书说服皇帝。将来朝廷征伐东瀛的时候,可以不征召琉球的士兵。”

“那与我何干——”

说到此处,楠叶西忍忽然打了个哆嗦。虽然在中毒浑茫之余,他依然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关键:琉球与东瀛南北毗邻,偏偏国力又极为衰弱;东瀛的强藩大名,大多都觊觎着这口白捡的肥肉,因此连年骚扰,永无休止。而以倭国人的做派,这种战乱骚扰的残酷之处,当然是可以想见的。

一个被侮辱、摧残、折磨了几十年的国家,终于蒙中原朝廷的恩诏,有了报复的机会。你猜他们会怎么做?

楠叶西忍的牙齿要打战了——正因为知道自己的罪行多么的恐怖暴虐,所以才会对将来的清算生出无可休止的恐惧。他强行镇定心神,只能勉强憋出一句话:

“——这也由不得你,你说了算!再说了,就算是中原朝廷的兵,又能,又能好到哪里去……”

“这可就错了。”世子道:“当然我可以向你保证,我是绝不会为倭国说一句好话的。但这种级别的战争肯定是国战,将来要写进历史的。当今皇帝的做派你也知道,哪怕为了圣君仁主的光辉形象,他也总得约束一二的……写史书的总不能太不要脸嘛!”

在中原儒生的理论中,文明也是分等级的。所谓夷狄之有君不如华夏之无也,华夏文明以外的蛮夷一般不怎么被当作人来看待。但这个等级秩序中,倭国的地位却比较特殊:它是被高祖皇帝亲自册封过的藩国,怎么着也能按半个人来算——虽然只算半个人,但如果朝廷军队在岛上搞得太过分,那也是很尴尬的。

这么说吧,当年汉使纵横西域,所行无忌;就因为做的事实在有点超出常理,搞得班固和班大家万般无奈,不能不在西域列传中记载一句“汉使者横暴”——主持开发西域的还是人家地地道道的亲骨肉好兄弟,这样都没法子掩饰;那推而论之,就算世子与张太岳关系再好,难道还能按住翰林院和文人的那只笔么?如果按不住,那就是贵为飞玄真君万寿帝君,也不能不忌惮千秋的史评。

但反过来说,只要引琉球入东瀛,那主事者的历史责任可就要小太多了……琉球军队不听指挥非要乱来,朝廷又能如之何呢?

都是在文山会海中历练来的,楠叶西忍不会不明白这点推卸责任的套路,所以霎时之间脸色大变,几乎呼吸不能,喘着气呼喊:

“你,你,你竟敢——”

“请不要激动。”穆祺神色淡定,视若不见:“乌头毒素发作很快的,要是你一口气上不来走了,那我们的交易就算作废,我可以马上写信给琉球国王。好了,现在放缓呼吸,镇定精神,不要着急……来,慢慢的告诉我,汉奸的名单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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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名单,其实却是七八本极为厚重的名册,和青砖一起被砌入了地面。翻开名册一一比对,除了简单的姓名、代号、联络方式之外,居然还有极为详细的往来记录、信件摘要,乃至馈送的礼物与密语,处处严丝合缝,可以逐次验证核实——都不必锦衣卫再做什么了,只要将这本名册上的消息收集齐备,就是铁打的证据。

而从诸多证据推测,沿海某些人愿意与这楠叶西忍合作,不惜仓促行事也要刺杀钦差的缘由,其实也相当之显豁了。仅以几封往来的书信看,这些人叛国谋逆走私盗运,恐怕人均都有个大逆不道的案底,属于将诛灭九族剥皮实草当成游戏成就来刷,在数十年里横行无忌肆意妄为,直接突破了大安律法的底线——刑法的条款是有限的,人类犯罪的想象力是无穷的;所谓虱子多了不怕痒,诛灭九族的罪过太多,人家可能也就无所谓了。

甚而言之,在原本的规划里,这些主犯也并不是想靠谋杀钦差掩盖什么,纯粹只是想搅浑池水拖延时间,为自己转移势力做准备而已。可惜,大业未成局面崩盘,胜负之势陡然逆转,诸位主犯猝不及防仓皇逃窜,只能带了一点金帛资产迅速出海,将大多数的势力都抛在了岸上——刺杀之事极为机密,恐怕到了现在,相当部分的胁从都还在懵逼之中呢。

至于这“相当部分”到底是多少……穆祺数了数名册的页数,倒抽了一口凉气。

“……真是土崩鱼烂,一败涂地!”他低声道:“老道士也不过就是荒废了十几年朝政,国家居然就到了这个地步!”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嘛。”赵菲平静道:“姑息软弱这种事情,总是最纵容奸佞的。其实这也不算什么,你是不知道我那边的局面——被赵家历代皇帝纵容敷衍上百年之后,北宋的士人的骨头,那简直是……”

她摇了摇头,不想再回忆当初的局面。赵官家与士大夫共天下百余年,到女真兵临城下的时候,儒生文臣却是望风而降略无顾忌,投降的比例之高位份之尊,到了古往今来都罕见的地步——大安的奸细还可以编个名册出来,北宋的奸细那都不用编了,你照着官员名单念一遍就是。

大安的儒生或许别样的撑不起场面,但唯独在风骨气节上可以按着北宋大儒的头大吐口水,将一群名士上下羞辱个遍,而绝不容人稍有还嘴——“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再怎么来说,人家也是敢死的!

所以还是孔老夫子说得多,爱之适足以害之;过分的宽纵只不过是滋生了软弱,必将在外敌的袭扰中一败涂地;反之,如高祖皇帝朱重八这样英察严苛毫不容情的君主,虽然动不动就砍头扒皮充军流放,但实际上却能使文臣战战危惧而各尽其责,避免了塌方一样天下大乱的混乱与溃败。高祖皇帝一生能杀多少人,女真南下又会杀多少人?所谓杀一人而救万人,如此两相对比,才能稍稍明白前人的苦心!

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高祖皇帝深谙佛法,才是真正的高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