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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重文轻武追述古代兴亡,如果是汉人王朝,必把天下丧失的责任推在文官集团的头上。如果是胡人王朝,则就成了因为汉化而灭国,没有保住自己尚武的文化。汉人王朝是重用文官亡的,胡人王朝是汉化亡的,一个话语体系,取向显而易见。这样做不需要从史料上费多少功夫,因为武人集团带有胡族文化基因,汉人王朝必然轻视。这是必然,也是史实。而至于在真正的历史上,这些人分别扮演了什么角色,已经不重要。如果有哪些人跟上面的论断不相符,那就是特例,特例并不影响总体判断。只要你信了,他就真了。

这套话语体系生命力之强大,让人心生畏惧。在徐平前世,介绍少数民族的时候,如果是汉化程度深的,必然带上由此带来的天生柔弱。如果汉化程度浅的,必加一句这是一个尚武善战的民族。历史上是什么样子不重要,只要顽强地不被汉化就足够了。

要理解这个年代重文轻武的性质,徐平前世有参照物。

太祖时曾掌禁军大权的大将党进是胡人——这不奇怪,禁军集团本就是由汉化胡人和胡化汉人组成,再强调一遍,要注意这一个人群天然的动摇和投降倾向——本不识字。北宋立国之后,太祖提倡文治,有欲要武人尽读书之意。党进查看风向,也想学着说两句有文气的话,表示自己也读书。他在太祖面前留下鲁朴的形象,其实又惯会巴结尚未登基的宋太宗,本就是一个很会投上所好的人。一次上朝,他让人帮着把自己要说的呈辞写在笏板上,事前背熟。结果面见太祖的时候,却又一时忘了,憋了半天说不出来,只好道:“臣闻上古其风朴略,愿官家好将息。”完全词不达意,让宋太祖一头雾水。此事在朝中传为笑谈,他解释道:“我见那些穷措大受掉书袋,我也掉两句,让陛下知道我也读书了。”

这件事被徐平前世的人拿来作为宋朝崇文抑武,逼着武将出丑的例子。其实党进是不是真地背熟忘了,很不好说,他是个伪为鲁朴而实际善钻营的人。背过忘了,比真地在太祖面前说出来更符合他的人设。让太祖知道自己想掉文人书袋,表示自己赞同提倡文治的风气。而没有做到,说明自己的质朴,从两个方面投太祖所好。

在徐平前世,恰好有事情与此相映成趣。

那个时候的很多大人物,甚至有些高级官员,爱在记者公众面前讲英语。其实他们面对的是本国记者,本国观众,说的是本国事情,却非要在话里掺进英语去。这个习惯其实与党进见太祖时的表现没有不同,只是面对局势,低下自己的头颅,向占据优势的集团文化行礼。党进低头的是汉人文官集团,讲英语的人们则在向洋文化致敬。而对于某些身份的人来说,如果如同党进一样想说而说错,则更加精妙,同时讨好两个群体的人。

明白了徐平前世的崇洋媚外,和由此引起的排外情绪,便就明白了宋朝的重文轻武。

五代初期是胡族势力占上风,便就重武轻文。而随着时间发展,胡族在汉化,便就慢慢向重文轻武转变。到了大宋立国,这一切就已经都水到渠成。文武之争,是汉化和反汉化之争。汉化成为了主流,则重文轻武就是主流。

如果没有自己的切身经历,身处其境理解,徐平是不会想到重文轻武是这个意义。那个年代重文轻武这套论述历史的体系,已经又换了另一副样子。本来这是异族反汉化而使用的词,在经过移花接木,改头换面之后,完全成了另一个样子。文和武,被替换了文官集团和武将集团,而后发挥。重文轻武本就是汉人王朝的事实,史实俱在,连史料都不需要东找西找,只要把结论换掉就可以了。

会给徐平造成这样的困惑,自然是历史这个小姑娘,怎么打扮都看着顺眼。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在宋和之前的朝代,汉族势弱,异族入主中原的时候,拥抱异族文明,主动胡化的汉族人群,表现出来的身份是武将。而在徐平前世,国门大开,最先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耀花了眼,崇洋媚外的人,表现出来的身份恰恰是武将的对立面。

内在身份的重合,而表现出来的外表又恰好对立,相距千年的人群产生了共鸣。重文轻武这个话语体系,被重新打扮一番,来抬升前面两千年他们同路人的地位。曾经是异族用来防汉化的这个词,打扮成了汉族文化基因里的软弱,从根子上证明汉族文化劣等。

而由此引申出来的,便是汉人不要再犯重文轻武的犯误,积极拥抱新文明,迎接新时代。那个打扮成军事集团的寄生群体已经烟消云散,但放下刀枪,拿起毛锥子,他们的同路人又在用另一种方式,幻想着再建立一个披上别的什么衣服的世袭集团。

徐平自问,前世自己这种小人物自不足论,就是那些大人物,又有多少人敢信心满满地做自己现在要做的事?而禁军集团,比前世那些不成气候的人不知道顽固多少。

徐平并不能一一预知自己将面对的困难,但他能够体会到,在前世做这类事情,将会有多少艰难险阻,滔天巨浪。一个不小心就粉身碎骨,甚至还要从历史里抹掉名字。

丈人林文思给自己取字云行,寓意“云行雨施,天下平也”。取的时候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徐平却真地要背起这个“天下平也”的责任。他不敢奢望为万世开太平,但最少在面对外敌的时候,不能再如历史上一般,让这个寄生的军事集团御外敌疯狂敛财,上阵全不用命。当无法支撑便摇身一变,为敌前驱,在已被解除武装的中原大地上烧杀千里。

永嘉之乱,中原陆沉,这片大地已失汉人武德。徐平要做的,是在中原大地上,再把汉人的武德立起来。如果天有文武二德,这就是再造天地之举。难与不难,其间自知。

汉人的军制其实也简单,无关募兵征兵,无关常备征戍,而是在文化底层、心理上面与这片土地合为一体。兵就是民,需要他们穿上戎装就穿上戎装,需要脱下来的时候就脱下来。穿上戎装是兵,脱下戎装是民。以后当不再有武人,不该有人跳着脚说“吾辈战争夺富贵,马上觅封侯”,只有面临外侮,上阵浴血杀敌的子弟兵。

兵民本一体,只是手中拿着的东西不同。外敌来侵,自当奋起抵抗,不问待遇,不问自己的前程,因为这本是自己的责任。

子曰,吾道一以贯之,忠恕而己矣。拿起刀枪为国而战,是民的忠。对有功者封爵厚赏,是国的恕。民失忠,则加以刑戮,国失恕,则群起而攻。

这种军事文化之下,表现出来的核心,便是不许兵将世袭,军中不能全赖阶级法。

出现历代从军的将门很正常,只要这是在正常的军制之下。但是,军中不能兵将全来自于同一个集团,世代相袭。

便如这个年代,文人投笔从戎是没有机会的,没有上面的人赏识你,老死也只能是一个小兵。以军功升迁,首先你得有计军功的资格。阵前杀敌朝廷计功,如果只是士卒,那么赏钱是给你的,军功升迁则是统兵官的。而在军中,小卒基本没有机会成为统兵官,能够改变身份的,最好是升为班直。不管是历史上的狄青,还是天都山下战死的任福,他们能从小卒成为大将,都是从班直外放兵职。

班直不能类比于后世军校,因为军校是向全民开放,为军队服务,而班直不是。把军校变成班直的形式,向社会封闭起来,就会形成军队脱离国家和社会的倾向。而在脱离于国家和社会之后,军队就有了与统治者个人结合的需求,不管这个人称皇帝,还是换一个名字。只有与最高统治者结合,才方便他们把社会资源自己转移。这种结合不是对统治者的忠诚,忠诚只是外在表象,一旦向他们转移社会资源的能力不足,他们就会换个主子。

统治者喜欢这么一个集团,就是因为表象的忠诚。只要你还有钱给他们,他们就是你最忠心的奴仆,欢天喜地执行对内镇压一切反对力量的使命。外战输了不重要,只要你付的价钱还是能比别人高,地位依然固若金汤。只是天下之财有限,而人的贪欲无限,终有一天统治者会给不起价钱,他们中的很多人会摇身一变,去找那个给得起钱的人。

这样一个群体,战斗力会飞速下降,天下之财会被很快消耗。这中间的平衡能力,加上各种因素,便就成了一个朝代存续时间长短很重要的因素。混一宇内,外无强敌,付出的成本便会小一些。强敌环伺,则很快天下就无法承担。敛财能力强的政权,支撑的时间长一些,而敛财能力弱的政权,则就迅速灭亡。

大宋敛天下之财以养兵,连皇族都要忍耐让步,更何况其他群体。支撑这样一支军事力量的能力,自然也就强那么一点点。只不过这支军事力量是为了镇压内部而生,面对外敌天生就没有战斗力,稳住了内部,最终还是要被外敌灭掉。

军队是一个特殊群体,必讲阶级。但如果所有事物、管理手段只剩一个阶级法,军队也就成了私军,成了统兵官的个人物品。军队对国家的忠诚,就被替换成了统兵官对国家的忠诚。而在以利益收买来换取军队支持的逻辑下,收买统兵官比收买军队便宜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