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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世澄抬眸看他。

许管事懊恼地搓搓手,其实他自己也有点察觉,比如那句“你不必买票”若是换澄少爷自己来说,自是另一种味道,换他来硬梆梆地转述,活像是在命令人。

他有点委屈:“我也是第一次干这个活,大不了我下次对闻小姐说话再温和一些。”

陆世澄闭了闭眼,不会再有下次了,今晚他才知道,有些话是断乎不能由别人代传的,一传就变得怪怪的。

他神色缓了缓。

【谢主任不是说凯琳博士已经把治疗方案拟好了?】

“没错,今晚路易斯大夫打过电话,说这次情况有点特殊,一是要用到凯琳博士自己的几个私人设备,而这些设备不方便挪来挪去,二是治疗涉及到三个临床科室,人员调动起来不太方便,所以可能需要澄少爷每天下午专门抽出两个钟头去红十字会医院接受治疗,再就是路易斯大夫可能得在陆公馆住些日子,方便随时记录澄少爷的情况。邝先生只说澄少爷今日太忙,还在跟几位大夫商量呢——”

【帮我给路易斯回个话,明天下午正式开始治疗。】

许管事愣了愣,这么快?“可是,明天澄少爷还要去日新船舶厂。”

陆世澄指了指电话,许管事忙改口道:“我立刻给路易斯大夫回话。”

闻亭丽早上一下楼,就有人过来把一封信交给她。

“陆先生让转交闻小姐的。”

打开信封一看,是两张电影票,明晚八点半的场子,订的是楼上优等座(注)。

闻亭丽努力不让自己露出太开心的神色,只对那人说:“谢谢。”

她在路边招了一辆黄包车,一上车就忍不住拿出电影票细看,边看边笑。

黄包车车夫几次回头看闻亭丽。

“瞧什么?”闻亭丽用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瞅着他。

“怎么这样高兴啦,小姑娘中彩券了?”(注)

“比中彩券还要好。”

今天是礼拜一,黄金影业公司照例会开照会,闻亭丽虽然还不算该公司的职员,但为了跟剧组的人混个脸熟,几乎每次都来。

进公司第一件事就是去总经理办公室找黄远山,结果还在走廊上就听到里头有人在吵架,闻亭丽正犹豫要不要转身离开,房门被人从里面猛地拽开。

“我偏要用他/她!”是一脸怒容的黄远山。

闻亭丽来不及撤脚,只得硬着头皮打招呼:“黄姐。”

房门仍大开着,一眼就瞥见办公室里坐着几位公司的几位元老,上首则是两位衣着阔绰的中年男子。

黄远山顺手把门一关,凶巴巴地说:“你不在剧组学习,跑这来做什么?

闻亭丽一头雾水:“摄影棚也没开门不是,今天是礼拜一,上午全公司都要开照会。”

“不开了!不开了!”黄远山甩甩手,“统统给我回剧组干活去,你也去!新人就该天天在棚里耗着,没事到处乱晃什么!”

闻亭丽心知黄远山正在气头上,并不与她分辩什么,只嘟了嘟嘴说:“那我走了。”

黄远山在后头叫住她。

“开机前还得试一次镜,你这两天给我认真琢磨剧本,后天上午早些来公司。”

闻亭丽愈发纳罕,不是都定好她是主演了么?怎么又要试镜?

她心头掠过一丝不安,回头望去,黄远山竟是一脸愁容的样子,心知直接问势必又碰一鼻子灰,干脆另起题目。

“对了,黄姐,向您打听一个人,陆家晚宴那回,在你边上跟你说话的短发女人是谁?”

这回轮到黄远山一头雾水了。

“脸圆圆的,年纪大约三十多,穿一套菊青色的裤装。”闻亭丽细细形容道。

黄远山脸色一缓:“噢,是月照云,怎么了?”

闻亭丽愣住:“名笔月照云?写《南国佳人》的那位?昨天我带小桃子去大世界玩,看到她在一个人在玩碰碰车,玩得可开心了。”

黄远山闷笑:“不奇怪,这正是她干得出来的事。”

“月照云是为了《南国佳人》开拍专门来上海的吗?”

黄远山点头。

闻亭丽作出惊讶的样子:“居然把原作家也请来了!公司是不是特别重视这部戏?”

“怎能不重视,要知道——”黄远山差一点就打开了话匣子,瞟瞟闻亭丽,又硬生生掐住了话头,“好了,你既知道公司这样看重这部戏,还在这里跟我闲聊天做什么,还不赶快给我到棚里跟前辈们学习去。”

回去的路上,闻亭丽一肚子疑问。她认识黄远山也算久了,从未见过她这副吃枪药的样子。她隐约觉得这事跟她有关,偏偏又打听不出什么。

当天在棚里工作倒还算顺利,只是礼拜一大家好像都有点提不起劲,傍晚时几个剧组陆续收了工,只有《时间的沙》剧组还在赶拍。

原因是男主演邓天星下午又迟到了。

闻亭丽听人说,邓天星最近之所以频频迟到,是因为他在猛追烟土大王罗坤龙的千金罗殊红。

罗殊红虽是富家小姐,却对演戏相当感兴趣,她父亲为了满足她的梦想,曾出资让她拍过一部《春江愁》,可惜罗小姐演技平平,上映后票房惨淡。罗父拒绝再陪女儿胡闹,罗殊红却不甘心就这样退出电影圈,最近经常在各类戏中担任配角,听说演技有了很大长进,现在只差一部出彩的主角戏就能立稳脚跟了。

邓天星只见了罗殊红一面便对她展开了热烈的追求,但上海滩追求罗小姐的男子不知凡几,邓天星在其中实在不算出众,今天他大约是又在罗殊红处碰了一鼻子灰,来的时候黑着一张脸。

换作平日,闻亭丽会留下来继续学习,可她一想到那晚邓天星等人诋毁她和孟麒光关系的话就怒火中烧,不当面啐邓天星一顿已是好的,更别提跟这个讨厌鬼学表演了。

她痛痛快快收了工,冲完凉换好衣服出来,忽听到隔壁化妆间有人在打电话。

“殊红,你都不给我机会,怎知我待你不是真心?”是邓天星的声音。

闻亭丽暗翻白眼。

邓天星低笑道:“我当然有办法证明我的真心……红,有句话叫投其所好,我知道你是个有事业心的女子,你放心,再等几日你就知道我要送你的礼物是什么了!到那时候我不求你多看我一眼,只要你明白我待你是一腔痴情就满足了。”

闻亭丽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邓天星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这样的话他都不知道对多少个女人说过了,希望罗殊红小姐千万别上他的当。

下到一楼,邓天星的声音从楼上传来:“哟,这位不是闻小姐吗?你不是一向最能吃苦耐劳吗,怎么今天这样早就走了,听说你又交有钱男朋友啦。”

闻亭丽简直不能理解邓天星对她的敌意为何这样深,单是为着孟麒光那层关系,好像不至于到这一步。

若是回头反驳他几句,邓天星说不定趁势闹起来,一旦事情传出去,对她的名声只有坏处,毕竟邓天星是前辈,而她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

于是只恶狠狠剜了邓天星一眼,转头便要离开。

刚下楼梯,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等等。

邓天星看上去不疯不傻,为人处世甚至称得上“滑头” 二字,否则他也不会在竞争如此激烈的电影行业崭露头角。

对于一个心智正常的成年人来说,往往只有在牵扯到自身的利益时,才会主动树敌。

可她自问与邓天星并无利益上的冲突,首先,他们并非同一部戏的演员,其次,他是男演员,她是女演员,在戏源方面并无撞型之嫌。

可是邓天星却一上来就对她充满敌意。

她越想越觉得这其中有问题,站定扭过头,朝邓天星离去的方向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真相永远不会只浮在表面,或许,她该请厉姐帮自己好好调查一下邓天星的背景了。厉姐人脉广、行动速度也快,有她帮忙,不愁不能查清楚邓天星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

到门口,迎面吹来阵阵凉爽的晚风,心头的坏情绪顷刻间一扫而空。闻亭丽抬头对着马路粲然一笑,充满期待地看向路边那株梧桐树,树下并没有像上回那样停着陆世澄的车,说好了七点钟来找她,现在才六点钟。周围都是剧组的熟人,不如去四川馆子坐着等吧。

咦,风怎么越来越凉,该不会要下雨吧。

凯琳博士等人陪着陆世澄从治疗室出来时,邝志林已在走廊上等候多时,他一脸希冀近前问道:“怎样?治疗顺利吗?”

陆世澄神色宁静。

邝志林忙笑道:“哪有第一次治疗就见效的,是我太心急了,凯琳博士、谢主任、路易斯,辛苦你们了。”

几位大夫围着陆世澄交代了几句,陆世澄和邝志林告辞出来。

陆世澄看看邝志林手里的公文包,突然止步。

【那天让你查一个名叫邓天星的演员,查到什么了吗?】

邝志林取出一份文稿,“先看看这个,这是昨天傍晚一位匿名者寄到报社的。”

只见标题写着:

交际花闻亭丽小姐即将出演黄金影业公司的重头戏《南国佳人》。

【……该戏由知名文艺片导演黄远山执导,剧本则由北平名笔月照云女士亲自操刀,以闻小姐的粗浅资历,本是无法担此大梁的,可是据知情人士透露,这位闻小姐十分擅长利用姿色为自己谋取资源……她本是一个裁缝的女儿,念中学时就大交男朋友,没多久便成功地由秀德女子中学转去更好的务实女子中学念书,后来参加选美比赛,更是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夺得桂冠,几位同期参赛的选手都说,闻小姐的票数是一夜之间涨上来的,相当有猫腻,而此次出演女主角,便是因为闻小姐故技重施,黄金影业有内部消息传出,闻小姐能够担任这部优质影片的主角,少不了她那些男朋友的襄助……】

不等将整篇文章看完,陆世澄的脸色便已难看到了极点。

邝志林担忧地说:“此事一经造成影响,闻小姐就再也摆脱不了‘交际花’的名头了。《大江报》和《沪城晚报》的几位老板一向消息灵通,他们大概知道闻小姐跟澄少爷很熟,便自作主张将这篇文章按下了,下午特意让人将样稿转送到我的办公室,征询我们的意见。你看,后头还附有不少照片。”

第一页便是闻亭丽参选“沪上之花” 比赛时的照片。

陆世澄面无表情。【查清楚是谁做的了吗?】

“是个匿名者。想必已暗中调查闻小姐不少时日,提供的资料十分详尽,文章中绝口不提陆家,只在闻小姐一人头上做文章,这就能确保报社不会因为顾忌陆家而不敢刊登。大报社也就罢了,小报社见了这样内容丰富的原稿,准会按耐不住刊登出来的,大不了日后再登报道歉,横竖先促进一波销量再说——闻小姐最近是不是得罪过什么人?”

陆世澄目光落在文章的《南国佳人》几个字上。

“会不会跟白龙帮有关?” 邝志林在旁分析道,“他们不敢动陆家,便拿闻小姐开刀。可是……曹帮主最近忙着跟陆三爷拆伙,邱大鹏一来失去了曹帮主的信任,二来忙着替他那重伤的儿子治病,照理都腾不出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