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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逢周末,我和易子策照惯例跟道长去社区医院,进行临床跟诊学习。

道长姓徐,单名道,古稀之年,活得极其古道仙风。他带出的学生,或多或少也沾染些出离尘世的仙气儿。毕业后坚持行医的占一半,另一半不是进深山修道,就是入庙宇礼佛。我们全班同学一致判定,要出世,七情六欲快断干净的易大半仙绝对会是头一位。

像道长这样源源不绝为祖国宗教事业培养输送人才的典范,怎么着也该得个杰出贡献奖。他本人自然不屑如此浮名利禄,闲时教教书,骂骂我们这群不开窍的笨学生,偶尔会来社区义诊。

社区医院规模不大,病人有限,看中医的更是少之又少。跟着道长来了几次,我可算明白了,他主要是来与三五老友喝茶下棋,顺带指导学生辨证施诊。

这会儿,道长已安坐内厅,焚香沏茶,与老友举棋对弈。

半掩的门外,我和易子策则两张小桌,各坐一张,看的多是头疼脑热的小病。有大病一般也不来社区医院。在这个看脸的时代,遇到两个年轻后生坐诊,病人十有八九会选易子策。人长得端正周整,自带仙气儿,亲切度大增,信任度也高三分。

我乐得清闲逍遥,讨来易子策自己熬制的乌梅汤,边喝边读医书。

送走病人,洗了手,易子策端坐桌后闭目养神。姿容既好,丰神隽永,换个山水翠林的背景,改穿一袭雪白长衫,妥妥一翩翩白面俏公子。

乐川和他同具古典美,倒是另一种款式。乐川星眸蕴媚,适合穿红戴绿,摆出纨绔子弟做派摇着小扇,招摇过市。看谁家小女子貌美,出言调戏两句,逗得姑娘红鸾心动,他却挥挥衣袖而去,不带风月,不带尘……

脑海中描绘的画面栩栩如生,我情不自禁笑出了声,惹得易子策半挑起眼皮,嫌弃地瞄过来。

收起傻笑,我坐到易子策对面,饶有兴致地说:“易半仙,我们比赛写汤头歌吧。五分钟看谁写得多。少写几个,输的人就要回答赢的人几个问题。来不来?”

他面上毫无热情,手上已抽出白纸,一人一张。

“随便写没难度。我们只写理气之剂里李东垣的方子,如何?”

“没问题。”提起笔,我在心里默默过一遍理气之剂里所有方剂,不爽地拿笔头敲桌面,“理气之剂包括三个增辑,两个附方一共十六个方子,只有一个是李东垣的。怎么比?你故意耍我是吧?”

“你想问什么直接问,不必兜圈子。”易子策擦拭着已经很干净的杯子,又道,“即便要比,你也赢不了我。”

我猜,现在自己的表情只能用“我看不惯你,又干不掉你”来形容。第一次期中考试,我也是带着这副表情,向易子策立下战书,誓要超过他勇夺第一名。两年来,奋发努力,我终于成功为自己赢得了“万年老二”的称号。

易子策出身杏林之家,太爷爷是中医大师进过中南海,祖上还出过宫廷御医。身体里有学中医的祖传基因,没准儿血液里都带着股中药味。向来吝于夸人的道长也说,此人是块学中医的材料,将来必成大器。

我也相信易子策能成大器,前提是他不要早早看破红尘,改奔成佛之路而去。所以为了祖国中医文明的发扬光大,易子策可能比我更需要谈个恋爱。

思及此,某些难以启齿的话,我本着相互交流,共同进步的精神,大方地问出口:“易半仙,请你先暂时放下你仙人的身份,从一个普通男性的角度回答我,像我这种长相,你们男生有没有可能对我一见钟情?”

从那晚之后,我和乐川再没联系。我承认自己脸皮薄,不好意思主动联系他,倒是反反复复想了很多遍他说过的话。察觉到自己似乎没法当戏言一笑了之,我又陷入另一个困境——他为什么刚认识就对我表白呢?

百思不得其解,我对易子策也不抱太多希望。他懂不懂红男绿女的感情在其次,好歹是个男的。但现在看来,显然他也觉得我问错了人,擦杯子的手一顿,难得的表情困惑。一番沉思之后,这位奇葩出人意料地将不在他擅长领域范围内的这个问题引入——

“妄想症……属于精神分裂的一种。心理治疗是关键,也可以通过中医进行辅助治疗,帮助调理情绪,醒脑开窍,调整机体达到……”

“好啦,当我没问,我谢谢你。”

我灰溜溜地坐回原位,内厅传来中气浑厚的一声唤“小灵子”,我答应着又颠颠跑进去,为全神贯注投入棋局的两位老人续茶。

道长好围棋,他对面的老爷子也是位棋痴。听闻吴清源去世,向来精神矍铄的老爷子因悲痛过度大病了一场,服下道长开的药才渐渐好转。我不知道老爷子姓名,只知道他住社区医院附近的空军大院,将军衔,和道长交情颇深。

老爷子待人和蔼,没什么架子,对新鲜事物的接受能力特别强,会玩微信,会发朋友圈,还会催我为他点赞。

最逗的一次,老爷子发了张虚焦的远景人物照,说是他小孙子,替他征婚。我习惯性点赞,很快老爷子发来条语音,问他孙子是不是很帅,要不要应征,弄得我哭笑不得。回头再翻看那照片,他小孙子的脸只有芝麻点儿大,模糊得都快和背景融为一体了,不知帅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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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见过老爷子的外孙女,十五六岁的高中生,长得乖巧可人。陪老爷子来社区医院,热络地同易子策打招呼,我才知道易家和老爷子也是旧识。小女孩有一阵子常来,爱慕易子策,一次鼓足勇气表白,惨痛遭拒泪奔之后,就再没来过。

听老班八卦,学校里也有很多女生追求易子策。其中一小部分有先见之明,懂得知难而退,其余全是被易子策吓跑的。

从内厅出来,我桌子上多了个水灵灵的大桃子。易子策说是刚才的病人给的,他最近体热偏盛,不能吃。早睡早起,从不熬夜;不吃生冷刺激,诸多忌口;不追星不追剧,整天研究的东西要多玄乎有多玄乎……正常的女生不被吓跑才怪。

“易半仙,我觉得你活成人类没问题。”我由衷地说。

他没搭话,埋头于一本泛黄的线装书。破破烂烂的,不知道又从哪个旧书摊上淘来的。我啃着洗好的桃子,瞄了两眼,才疏学浅只看出八卦阵型,转身回到自己桌子前,读书复习。

“王灵均,你那天为什么让我谈恋爱了通知你?”

易子策冷不丁开口,我恍了半刻神后,说:“我就是好奇你这么超凡脱俗的人,会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孩。”

他面无表情,目光投向窗外的蓝天流云,沉吟道:“我肯定不会对哪个女孩一见钟情。”

“那你的爱情观是什么?”我又问。

“没想过,我对谈恋爱兴趣不大。”易子策语气淡淡的,看向手里的线装书,轻翻书页的动作像那才是他的一生挚爱。他又突地身子一定,望向我,“王灵均,你喜欢我可以早点儿说,我也好早点儿拒绝你。”

半边桃子咬在嘴里,我都听蒙了。桃子拔下来,半张的嘴还闭不拢。

“你小子越来越像老徐,太清高,没人情味。”老爷子走过来帮我出气似的,轻拍下易子策的后脑勺,然后对我说,“不理他。走,送送你老爷子。”

其实我认为,理他一下解释清楚比较好,正想着,老爷子已率先提脚走人。老爷子左脚微跛,却固执不肯拄拐,没办法,我只能听话照做,忙上前搀住他。临门往内厅一望,不出所料道长正弯腰蹲着,捡满地散落的棋子。

老爷子有些老小孩的脾气,尤其在棋桌上更甚。棋艺一般,道长又不肯让他一星半子,常常惨烈告负。眼看快输棋,他就耍赖掀棋桌,吹胡子瞪眼要求再战一局。道长耿直,说他臭棋篓子棋品差。老爷子又不气了,乐呵呵地道:“我人品比你好就行,所以当年小郁选我,不选你。”

我这才知道,道长和老爷子年轻时,还是一对处处针锋相对的情敌。到老了,仍要在棋盘上斗个你死我活,乐趣无穷。

送老爷子出医院门,我环顾一圈,奇怪地问:“老爷子,今儿没人接你?”老爷子腿脚不便,平时都是车接车送。

“孙子不在家,家里冷清。”

所以他宁愿在外面多转转,也不愿回去面对空荡荡的家。我不由得又放慢下了脚步,仿佛从老爷子略显寂寥的苍老面庞里,看到了我的爷爷。

爷爷没有文化目不识丁,连普通话也不会讲,却是全家最疼我的人。他会问我想吃什么,想去哪里玩,给了我父母那里得不到的优先选择权,也给了我最快乐、最自在的三年初中生活。高三下学期,爷爷患急病过世走得突然,我只想去送他最后一程,却被爸妈以关键时期不能分心为由,残忍拒绝。

又是无尽的争吵,我说他们冷血无情,他们说我轻重不分。彼此间无法沟通,不能理解,像地球的南北极,同样寒冷,又隔着最遥远的直线距离。

高考隔天,我不声不响地坐上火车,奔赴老家,在爷爷墓前哭了整整一晚。我不害怕墓地的阴冷,睡在爷爷的坟前。

梦里,爷爷带着儿时的我在田埂上放风筝,叫我跑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

梦里,自己写不出《我的爸爸》《我的妈妈》的命题作文,被老师责备,被同学耻笑;

梦里,那个盛夏午后,无意间在门口偷听到的那些话,令我心冷如寒冬;

梦里,爷爷故去,变成一块冰凉的墓碑。

我惊醒,泪流满面,知道这世上从此再也没有在乎我的人……

老爷子问我怎么眼睛红了,我摇头,说想过世的爷爷。他没有出言安慰,带我去了他的家。一幢爬满常青藤的二层小楼,大门前有身姿挺拔的卫兵把守。客厅一侧立着巨大的玻璃展示柜,里面摆着各式精美的飞机模型。

“我儿子以前是一名优秀的战斗机试飞员。”老爷子打开柜门,拿起其中一架飞机模型,自豪地说,“这款机型的首次试飞任务,就是我儿子完成的。”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模型,端详着,虽然对航空知识一窍不懂,仍不禁道:“好厉害!”

“你看,这些全是我孙子收集的历代军机、歼击机、轰炸机、运输机……唉,年纪大,记得不了。”老爷子叹了口气,无不惋惜地说,“要是我孙子在就好了,让他给你讲讲每一代战机的服役史。他脑子活,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小灵子,我孙子你还有印象吗?”

我点点头,不过印象仅止于那个模模糊糊的芝麻头。

将模型放回展柜,我突然发现其中一架模型覆盖着面黑布。黑色象征庄重肃穆,即便不知其中更深的意义,我也知道不该问,迅速收回视线,关好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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