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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八月十六日凌晨,老爷子于睡梦中永远闭上了双眼,走得安详,宁静,不失尊严。

依照老人生前遗嘱,不设灵堂,不开追悼会,但仍有很多旧部老友闻讯前来悼唁。家人们不得已,唯有在二楼书房匆匆布置下一个简朴的灵位。默哀,鞠躬,慰问家属,每一位悼唁者都显得很克制,没有人大放悲声,也没有人痛哭流涕,不为本就凝重悲恸的氛围,再多增添一丝哀戚。

从白天至黑夜,一袭黑衣的乐川就站在灵位近旁。自始至终他埋着头,不吃不喝,不言不语,没有掉一滴眼泪。

有好几次,我实在看不下去想不顾礼数地冲过去劝劝他,都被道长用眼神制止。他告诉我,没有用的。当人处在最伤心悲痛之时,往往不劝解,不打扰,才是对他最大的安慰。

临近夜深,隐忍了一整日的情绪终于决堤,乐川的两位姑姑率先开始低声啜泣,随后是女眷和孩子。很快便感染到在场的男人们,哽咽自责,不该听老爷子的话同意留在家中治疗,要是坚持送往医院,也许能多坚持些时日。

唯有乐川,依旧一动不动,仿佛与世隔绝,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啜泣声、自责声越来越大,我也偷偷背过身抹眼泪,却听道长低喝一句,胡说八道!然后,他用一句话,给在场所有人上了一堂有关死亡的课。

他说,老朋友这样走才合理,才轻松,你们任何自作聪明横加干涉,不过都是过度治疗、过度关怀,只会让死亡过程变得痛苦而漫长。

我知道,老爷子生命最后一段记忆中,没有眼泪、药物和冰冷仪器,只有酒、圆月、晚风与欢笑。是温暖的,足以照亮他走往另一个世界的路。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夜已经很深了,没有一位家人愿意离去,天亮之后,老爷子将被送入焚身的烈焰之中,那才是真正的诀别。

就在这时,书房门口出现了两个人。一个是易子策,另一个是位中年男人,看眉眼应该是他父亲,均着深色衣裤,神情肃穆。两人缓步来到灵位前正要鞠躬,乐川竟冲去拦在中年人面前,目光冷峻地看向他。

“不必了,这里不欢迎你。”

乐川的声音极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面容更是凌冽而无情,好像那男人再敢弯下一寸腰,他就会毫不客气地动手打人。

那男人错愕一愣,攀上乐川肩膀,沉声道:“就算你恨我,不肯原谅我,也该让我祭拜……”

“不用!”乐川厌恶地挥动手臂,“我不恨你,只请你立刻消失。”

他的语气更加强硬,像带着深切恨意,咬紧每一个字。那男人并没有离开,眉峰抽动,静默不语。两人陷入僵持之中,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无息的角力。四周空气凝结,所有人都噤若寒蝉。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有何恩怨,从没见过这样的乐川,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冷酷得令人心悸。

最后,那男人重重地叹了口气,无奈地选择了退让,转身走出半步又顿住,再度面向乐川:“你不让我祭拜你爷爷,我儿子替我鞠躬,不,磕三个头总可以吧?”

说完他不等乐川答复,迅速退至一旁,独留乐川和易子策站在灵位前。一直沉默垂首的易子策闻言,抬眸看去乐川,肃穆神色不改,又添了些执着,仿佛在对乐川说“即便你不同意,这头我也磕定了”。乐川与易子策默默对视数秒,肃杀的戾气一点一点从面庞褪去,他慢慢退到灵位旁。

“咚——咚——咚——”

这三声,像撞进每个人的心房,在易家父子离开很久后,仍在书房里振振回响。乐川恢复了磐石一般的站姿,不与任何人有任何一刻的眼神交汇。而我却留意到大家都像我一样,会情不自禁地望向他,含着各异的情感,疼爱、怜惜、忧虑……

时间毫无意义地流逝着,很快将暗沉沉的夜送入尽头,东边曙河欲晓。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离开,把最后一段相处的时光留给一对最亲近的爷孙俩。沛沛故意走在我前面,回头一眼,耐人寻味。我全心惦记着乐川也没深究,等人全部都走光了又回到二楼,踌躇了会儿没有进去,于书房门口靠墙席地而坐,只要稍稍一偏头便能看见他。就这样陪着他,我心里也安稳。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里面喊我名字,我微微一愣,乐川应该不知道我就守在外面。

我忙应声,没有立即进去,探头望见他仍旧保持着原样,莫非熬夜过后自己出现了幻听。清晨的一缕光线投落在他身侧,他似乎这才意识到天已经大亮,缓慢而迟钝地伸出手,掌心向上托起白晃晃的日光。

“爷爷让我把他的骨灰撒进大海,可这里没有海。”乐川盯着掌心里的光,说。

我想了想:“老爷子祖籍广东,送他回南海吧,也算落叶归根。”

“我想开车送爷爷去,逆向重走一遍他当年北上的路。”

乐川几乎没有经过思考,便脱口而出,多半早已在心头打定主意,或许不仅仅是想听到我的建议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由北至南上千公里的路程,算一算姐姐归期,恐怕只能二者选其一。我开始犹豫不决,可乐川萧索孤寂的身影刺进我眼中,什么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需要我陪你去吗?”

“好。”

他没看我一眼,用暖着日光温度的手轻轻抚摸着老爷子的遗像,指尖流淌出最深沉的依恋。嘴唇合动,无声地讲述着只有他和老爷子才听到的话语。他说,他经历过所以什么都明白。经历过意味着更坚强,所以不哭,不把悲伤写在脸上。通过失去亲人铸就起来的坚强,多残忍,多伤情,可我倒宁愿他能示示弱,至少不该滴水不进,折磨自己。

“待会儿要出门了,你得吃点儿东西才行。”我提高音量道。

“好。”

本以为着要多费点儿工夫才能劝动乐川,没想到他这么爽快,我一着急抬屁股就往楼下冲。跑到一半敲下脑袋,我又匆匆折返直接来到他面前,正要问想吃什么,乐川如同再抵挡不住悲伤侵袭一般,沉沉倒进我的肩窝。我趔趄地差点儿摔倒,忙站稳身子同时抱紧他的腰,就担心他因太过沉痛,体力不支而晕厥。感觉到腰间有来自他手臂的力量,我才稍稍放下心,静静与他相拥。

“小灵子,我昨晚上是不是太过分?爷爷会不会不高兴?”他声音嘶哑,只一夜竟如已饱经风霜。

我完全不了解缘由起因,不敢随便评断乐川昨晚的举动是太不近人情,还是情有可原。

可总不能什么也不说,轻抚着他的脊背,我柔声道:“别想那么多了。你吃点儿东西,休息一下,我们还要去送老爷子最……”心间揪痛,喉咙哽咽再讲不下去,我吸气强忍着改口道,“你如果现在吃不下东西,我陪你出去走走,好吗?”

“嗯。”

天空万里无云,秋老虎狠狠杀了记回马枪,天气闷热,犹如盛夏。

我陪乐川来到后院的木芙蓉树下,青枝绿叶间大朵大朵的木芙蓉,有白有粉,开得极美极艳。不必知会,红着眼的保姆阿姨和警卫兵搬来小桌小凳,又摆上清粥和小菜。见乐川站着不动,呆呆地望着木芙蓉树,阿姨满脸疼惜,在我耳边叮嘱句劝他多吃点儿,然后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屋。

我盛起两碗热粥凉凉,站定在乐川的身旁,也仰起头看花,一声不吭,时刻谨记道长昨晚的那句话,绝不轻言劝慰,顺着他,陪着他就好。

“小灵子,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喝酒吗?”乐川沉寂很久之后,突然间侧目看着我,自问自答般道,“因为我痛恨它,有一阵子甚至一闻到酒味就会吐……我已经不记得我爸是什么染上的酗酒症,只记得最严重的时候天天都是醉醺醺的。”

他面庞间笼上一层苦楚,我想制止他继续说下去,还未张口,他先对我低声说了句没事。易子策和老爷子的话犹在耳边,我想,也许对于心思深重的乐川而言,此刻愿意倾吐心事,就是最佳的自我治愈。

“为成为同时首飞第五、第六代战机的第一人,我爸曾痛下决心戒酒,可能成功了吧。例行的身体和心理检测显示他合格了,签字军医是易子策的父亲。”乐川勾起一抹苦笑,抬手指去小楼某扇正对木芙蓉树的窗户,似怨似恼地接着道,“可就在首飞前三天,我还明明看见他在树下喝酒。大灌了两三口,把酒瓶摔碎在地上,抱头痛哭。”

我听懂了,乐川之所以恨易子策的父亲,只因为他是乐川父亲身心健康的背书人。如果他没有签字,乐川父亲兴许就不会牺牲。我学医,明白酗酒症是一种生理以及心理疾病,长期酗酒不仅会对身体脏器造成严重损害,对大脑中枢神经的损伤更是不容小觑。

越了解酗酒的危害,越觉不安,即便没有十足把握,我也知道乐川父亲突然产生倒飞错觉,和他酗酒不可能毫无关系。这样一来,易子策父亲的责任更大。乐川一旦了解真相,也会更加痛恨他。萦绕脑海中的迷雾散尽,隐含其后的最大真相竟如此震撼,令人不寒而栗,难以负荷。

硬逼自己停止一切过度揣测与联想,我偷偷蹭掉手心浸出的细汗,牵着乐川坐到小桌前,把一碗热粥朝他面前推了推。

“乐川,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才能让你觉得好受一点儿。”夹些小菜进他碗里,我尽量让自己声音听起来平缓温和,“你说过‘情感是心的眼睛’,我特意搜过林清玄的这段话。后面还有几句,我印象深刻。一个爱恨强烈的人,两只眼就会处在半盲状态。在我们对那些可恨的人都能生起无私的悲悯时,我们心的眼睛就会清明,有如晨曦中薄雾退去的潮水。”

乐川没有动筷子,默默地听着。我稍稍沉吟停顿后,继续道:“你可能无法原谅易子策的父亲,但我相信你不恨他了,不然你和易子策原本生疏的关系就不会改变,对吗?”

他抬眸看了我一眼,微扯嘴角,却没能笑出来,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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