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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裴萧元的首次觐见一样,依旧是深夜时分,同一道宫之中。不过此次,皇帝未再隐身于帘后的精舍。

他入得后殿,见皇帝人就在帘前那一间他上回立等过许久的宫室内,着一黄絁云鹤纹的大氅,以凭几半躺半靠在一张宽大的髹漆贴金床榻上,榻前有一案几,上铺层叠的凌乱奏章。在床榻的头侧,燃有两杆巨杵的火烛,皇帝正手执一册摊开的奏章,双目落在其上,看起来正在处置政事,只是不知那奏章上头说的是甚,皇帝眉头紧皱,状若恼怒。

裴萧元行过拜见之礼,很快听到头上传来平身许可,便起了身。

皇帝依旧凭几而坐,眼也未离奏章,裴萧元便静候在旁。片刻后,只见皇帝脸色越是铁青,突然“啪”一声,合拢奏章,抛于案几,又转面朝向裴萧元,冷冷掀起了眼皮子:“你看朕作甚?”话声不悦。

方才静候之时,裴萧元想起前半夜发生的事,不由便凝目在了皇帝的脸上。

前次觐见,精舍光线昏暗,故面色不显。今夜身处外殿,烛火照得煊亮,皇帝看起来便面若焦蜡,比前次愈见衰老。但即便如此,在这张依稀仍存几分年轻时的风采的脸上,还是能捕捉到些许与她相似的廓影。

至此,裴萧元也终于明白,上次觐见乍见圣容,他那种微妙的似曾相识之感是怎样来的了。

如此想着,他难免走神,闻言立刻收目道:“臣不敢。方才是在等候吩咐。”

皇帝自榻上直身,垂落双腿坐在了榻沿上。殿角专门在此近身服侍的一天哑小宫监立刻上来为他套靴。皇帝拂手。小宫监无声飞快地退了出去。皇帝双手撑在自己的两股上,盯着裴萧元道:“半夜召见,你有怨言?”

裴萧元早就听闻皇帝近年好似昼夜颠倒,原因是夜间无法入眠,吃太医的药,却收效甚微。

“臣不敢。陛下若有用的到臣的地方,臣随时听候。”

他自是应对得体,既无阿谀,面上也不见半分因遭皇帝无故责难而生的惶惑或是恐惧。

此大约便是所谓的初生牛犊。反倒如今朝中那些有资历的宰辅和重臣,到了皇帝的面前,时刻惶恐,话不敢多说半句,唯恐一个不慎触怒在上。

皇帝凝目他片刻,沉面渐渐转霁。

“最近都在忙甚?担职也快两个月了,朕若不叫,你便无事可禀?”

裴萧元将昨日行动讲了一遍。

“此事已报知到大将军的面前。臣以为大将军已上奏,故不敢再贸然入宫惊扰陛下。”

皇帝冷哼:“韩克让自然是说了。只是朕想亲自再问你!这么大的动静,调用上千的人马,最后竟然让人给跑了!你就给朕抓了那么几只虾兵蟹将应付?”

皇帝虽非声色俱厉,但此言已是将他不满表露无疑。

裴萧元只能再次下跪,叩首承罪:“是臣无能!请陛下责罚!”

“那名养伤的可疑之人,知是什么身份吗?”

“被捕系的三人顽固异常,臣虽已用过极刑,但目前为止,尚无一人开口招供。”

“你可有自己的推断?”座上追问。

“臣愚钝,一时还无头绪。”

他应完话,殿内随之陷入了一阵可怕的寂静。

他垂着眼目,看不到皇帝此刻的表情,但他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这个答复,触怒了皇帝。

“抬头!”裴萧元听到前方传来一道再次转冷的声音。

“不是说当中有一人被捕后便自毁颜面吗?”皇帝注目于他,说道。

“你给朕说说,他为何如此做?”

“或是不愿被人认出样貌。”

“为何不愿?”

“应是怕被认出身份。”

“怕被谁认出?”

“恕臣愚钝,此事暂也未能得知。”

“你当真不知?”

裴萧元陡然对上皇帝那一双如利箭直射向他的眼目。

“是。臣当真不知。回去后,臣会命人加紧审讯,一旦得到结果,臣立刻上奏。”

皇帝继续盯他半晌,收目慢慢靠回在了凭几上,看去仿佛有些倦了,微微闭目,养神间,忽然再次开口:“你刚来时找的那个故人之子,找到了没?”

此时皇帝的口吻已转为轻淡,仿佛无意想到随口一提,浑不似片刻前那样的强大施压。但在裴萧元这里,心口却是随之一跳。

皇帝竟会突然问到这个,实是他未曾料想到的意外。一个迟疑间,就见榻上的皇帝转脸睁目,再次看了过来。

他暗暗一凛,知此事应是韩克让上禀,不可能隐瞒,立刻反应过来。

“禀陛下,人已经找到。”

皇帝看起来确实只是随口一问,只看他一眼,点了点头:“找到就好。苟能修身,何患不荣,你如今不比从前。来了故人,提携也是应该。京中各衙六品以下非要害的散职,酌情皆可授官。你明日自去吏部,挑个合适的空缺便可。”

裴萧元这才明白皇帝方才发问的用意,并非发难,而是示恩。

“多谢陛下隆恩。只是我那故人之子此番入京并非求官,是另有家事。况且官无小事,即便是散位,非有能之人也不敢虚占。待她日后成器,再谋求为朝廷效力也是不迟。”

皇帝对他这应答应当颇为满意,点了点头,又道:“听说前些日,那阿史那与宇文家的在神枢宫里厮打了起来?当时你也在场?”

裴萧元应是。

“知为何厮打吗?把朕的地方当成自家习弩场了?”

裴萧元心又是微微一跳,口里已是解释起来:“臣与宇文世子的怨隙,陛下也是知的,王子又与我交好,那日二人一时冲动动起了手。臣便是听闻消息赶去阻止的。全是臣之过。”

皇帝皱了皱眉:“不止如此,朕听闻此前在春风楼,也险些领着十六卫的军中子弟当众殴架。一个一个的,仗着父辈的一点子功劳,都成什么样子了!”

“臣视王子为弟,他也称我一声兄,因而事后,臣已借着陛下之势,严厉训斥过他。若非知陛下向来宽厚待人,臣早已笞烂他背了。他知错,懊悔不已。下回若蒙陛下恩准,臣带他再来向陛下负荆请罪。”

皇帝斜睨他:“裴家儿知事。既如此,朕问你,赐下的宅子,你为何不住?”

裴萧元看见皇帝目光幽幽盯来,知他必是在疑虑自己心中对从前旧事抱有怨念,低目奏对:“禀陛下,是因此前事务繁忙,无暇搬迁。这两天正要住过去的。”

此时宫漏声隐隐响起,报着三更二点。皇帝听完宫漏之声,点了点头:“朕今日也收到你伯父发自东都的问安疏了。他已到任。还说你少不更事,盼朕多些担待。我看他是越老越糊涂,多虑了。朕这里无事了。”

裴萧元聆听完毕,拜过,正待退出,忽然当头又传来皇帝的发声:“何为金吾卫铭文?”

这一声问话,突如其来。

裴萧元一顿,随即恭声背诵:“忠贞正直,崇庆荣职。文昌翊政,勋彰庆陟。懿冲顺彰,义忠慎光。廉正躬奉,谦感忠勇。”

皇帝注目他良久,口里重复八字“忠贞正直,崇庆荣职”,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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