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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雨知道皇帝对他的这个举动颇为不满,更不信他真的身体不适。

絮雨也知,皇帝甚至动过派御医去往东都察看的念头,只是后来因为陈思达兵变的缘故,事情才不了了之。

“阿耶想到阿娘是自然的,为何又会想到裴公?”她顺着皇帝的话,轻声问道。

皇帝沉默了片刻,抚着她发顶的手掌也慢慢地停了下来。

“那日裴冀他侄儿背着阿耶下山,你知阿耶当时在想什么吗?”

絮雨的眼睫微微动了一下,悄然睁眼。

“阿耶你在想什么?”

“你阿耶这一生,年轻的时候,在马背上打仗,做了皇帝后,出入多为乘辇。阿耶也不瞒你,被他那样背着行路,是阿耶从未有过的经历。当时阿耶竟然在心里生出一个念头——”

皇帝顿了一下,仿佛有些难以启齿。

絮雨未再发声催促,只静静地等着。

“阿耶竟然想,倘若此子是为朕之儿郎,该是如何的好。故方才阿耶想到裴冀,有些嫉妒,为他裴家能有如此一个儿郎子……”

“朕这辈子,终究是亏心过多了。上苍叫你阿耶做了天子,大约便用尽你阿耶此生的全部运道了,所以别的事,从来都不会叫你阿耶如意。”

絮雨听到皇帝说到这里,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语气带着自嘲之意。

阿娘的离去,父女多年的分离,还有太子和康王的相争……

阿耶所指的,是这些吗?

她的心中涌出深深的惆怅之感。

“阿耶不要这么说。若真如此赏识他,也很简单,等他这趟外面回来,好好封赏他便是了!”

她闭上眼,用轻松的语气说道。

从猎场回来后,四卫以及承平等人,皆因那夜的功劳受到嘉奖,但裴萧元那里却没有动静,并且,在回来没几天后,他便被派了出去,肃清陈思达在外的余党,袁值和他同行,任监军使。

他离开也差不多一个月了,顺利的话,应当很快就能回来了。

皇帝听了她的话,沉默着,什么都没应。就在絮雨以为他也因为倦乏而睡着了的时候,忽然,耳边又传来叹气之声。

“嫮儿,阿耶放心不下你啊!这贼老天!从阿耶碰到皇位后,就从没善待过你阿耶了!阿耶有些害怕,怕老天会将对阿耶的惩罚施加到你的身上!”

皇帝的声音突然变得飘忽起来,带着恐惧。但很快,他突然抬起那只原本抚着她发顶的手,重重地在床沿上拍了一下,语调也随之转变:“不不不!嫮儿你不用听!方才阿耶是病糊涂了!阿耶是皇帝,天下万民的皇帝!什么老天,看不见,摸不着!阿耶做的事,也没有错!你贵为公主,又在外吃了那么多年的苦,如今好不容易才回来,从今往后,阿耶绝不容许你再受半点委屈!更不用说,叫你受那裴家儿的委屈!他就是再好,不低头,那也不行!”

絮雨再次睁眼,从榻上爬了起来,跪坐在皇帝身边,见他双目炯炯看着自己,神情显得极是激动,伸手探了下他的额,感觉好像又烧了起来。

“我知道了。我会好好的。阿耶你快躺下!”絮雨哄他。

“阿耶没糊涂!”

皇帝转面,避开她伸来的手。这时,只见赵中芳轻步走了进来,朝里张望了下,见皇帝和絮雨都还醒着,方开口道:“陛下,方得知一事,东都留守使裴冀到了!”

絮雨一愣,看向皇帝,见他定望着赵中芳,神色显得极是诧异。

“谁?谁来了?”仿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似的,皇帝又问了一句。

“回禀陛下,是裴冀!他说获悉猎场之事,又得知陛下近来龙体欠安,心牵挂陛下,加上他的身体也养好了,故赶了过来。”

“他人呢?”

“就在清荣宫外。方才和奴婢说了几句话,听到奴婢说陛下已经歇了,便说明日再来拜见陛下!”

“叫他马上来!”

皇帝仿佛愣怔了片刻,突然,从榻上跳了起来,落地,随即反手叉腰,连靴都没穿,只着袜,人在榻前来回不停地走了几趟。

“站着做甚?还不快去!就说朕正好醒来,不妨这就见他一面!”

“哎!老奴遵旨。”

赵中芳大约极少遇到皇帝露出如此激动乃至失控的神色,起初一时看呆,被皇帝催,赶忙应声,自己一边出去通传,一边唤人进来燃灯,为皇帝更衣。

絮雨此时也是反应了过来,抑制不住心中的欢喜之情,忙跟着赵中芳走了出来。刚出清荣宫的门,远远地,便看到宫阶之下肃然立着一名清瘦老者,那人须发花白,神情凝肃,穿着官袍,风尘仆仆,正是年初在甘凉别过的裴冀!

“裴公!”她叫了一声。

裴冀早也看到她了,面上露出笑容,迈步向她走来,快到她面前时,口中唤着公主,恭敬行礼,就要下拜。絮雨怎容他向自己行如此大礼,急忙抢上前去,伸手将人托住:“我还是更希望裴公能像从前那样叫我叶小娘子。裴公你叫我公主也就罢了,怎还行如此大礼?快起身,折煞我了!”

裴冀虽无法再行大礼,但依旧行完常礼,这才打量了眼絮雨,含笑道:“上月我在东都,听到公主归朝的消息,意外之余,细思,颇觉天意使然,更是为公主感到高兴。”

絮雨道谢,又问他身体,听他说起初是因水土不服,病了些天,如今已是好了,道:“裴公来了就好,路上辛苦。我阿耶……”

她本想说“我阿耶方才听到裴公来,也很是欢喜”,忽然想起皇帝特意吩咐赵中芳的那一句话。

显然,在这个已多年不曾见面的昔日老臣面前,阿耶还是要保持几分他人君的威严的。她顿了一顿,不戳破了,改而望向赵中芳。

赵中芳便满面笑容地接了上去,说皇帝方才醒来,听到他到的消息,正好无事,可直接接见。

“裴公随奴来。”赵中芳的语气是毕恭毕敬的。

以他如今的地位和脸面,满朝能让他如此说话的,大约也就裴冀一个了。

裴冀向着赵中芳作了一揖,请絮雨先行,随即自己迈步,跟着入了清荣宫。

皇帝并未叫他等多久,很快,更衣完毕,端坐于外殿,面容威严地望着匆匆入内的裴冀。然而,当裴冀端正下拜,行完叩首之礼,听到座上的皇帝说平身,慢慢抬起头,这对阔别多年的君臣再次面对面,看清彼此对方那似曾相识却又转为苍老的面颜,气氛,便慢慢地转为了沉默。

良久,皇帝忽然苦笑了起来,低声道:“老了,都老了!朕看自己不觉,记得你当年出京,头发还没这么白的。是甘凉那地太过苦寒了吧,如今你竟成这模样。”

裴冀眼眶微微湿润,道:“陛下这些年安好否?蒙陛下记得住臣,臣过得还算不错。心安处,便是吾乡。甘凉的风沙固然大了些,却也叫臣偷到了十几年从前不曾有过的安闲日子。臣本也以为可以告老了,不料陛下不弃,又将臣调到东都,委以重任。臣不才,只能勉强继续效力朝廷。上月又收到陛下传召,本该早早到来,奈何确实身体不适,心有余而力不足,错失拜会陛下的良机,臣深觉遗憾。过后得知这边发生了些意外,陛下龙体略有不宁,臣恰好也痊愈了,思虑过后,贸然大胆无召而来,还望陛下恕罪。”

他说完,朝着皇帝再次叩首。

皇帝沉默地望了他片刻,忽然,缓缓地道:“朕的胸襟,远不如你。”

他说完这一句话,从座上起身,走到裴冀面前,探手,亲自要将他从地上扶起。

“你来了便好。朕还要在苍山留一段时日,你也住下。朕记得你当年棋艺过人,无事之时,你我君臣寻个清净地方,对弈下棋,也是很好。”

裴冀笑着道谢,却不肯起身,继续说道:“陛下,臣此次到来,另外还有一事,斗胆想求陛下恩准。”

“何事?”

“是关于公主的事。”

皇帝的神色渐渐转为凝重,慢慢坐回到自己的位上,看着裴冀,目光闪烁地道:“又关公主何事?”

“臣大胆问一声陛下,年初之时,公主曾被接到甘凉,此事,陛下可否知道?”

皇帝淡淡唔了一声,转为冷淡,不置可否的样子。

“那臣便当陛下都知晓了。听闻公主归朝不久,便有多家儿郎求娶。公主金玉之质,臣那侄儿萧元,却是愚钝不堪,本是无论如何也配不上公主的,然而臣思及旧事,始终又觉他与公主缘分不浅,若就如此,阴差阳错,错过尚主机会,未免抱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