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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沉吟了下,说道。

……

十来天后,裴萧元在袁值的旁监下,将用来临时调遣天宁军的兵符归还,并匆匆返回苍山之时,时令已是八月底了。

这一趟差,过程算是顺利。

陈思达有个本家兄弟,名陈思荣,在齐州任节度使,陈思达本是要奔去齐州共同谋事的。除此,魏州节度使刘昌,这些年与陈家兄弟私交不断,而刘昌从前也是神虎军下的一名副将。

这些年,陈思达百般笼络刘昌,又令陈思荣与其结成儿女亲家,从而将两家紧紧绑在了一起。此次陈思达兵变失败后,朝廷命陈思荣入京,陈思荣知自己若去,必是死路,一边寻借口拖延,一边暗中联络刘昌,拟以拥戴景升朝的皇太孙李延为旗号,兴兵起事。

当年的神虎军下,多骁勇善战之将,刘昌便是其中一个。

和陈思达不同,他对裴固向来忠诚,当年实是情势所迫,随大流而为之,加上陈思达这些年在朝堂里地位显赫,与太子柳策业等人往来丛密,他为身家前途之计着想,自然不能不依附。但每每想到从前战死的裴固和那八百同袍,心中便有些惭愧。这回收到陈思荣的起事之约,吃惊之余,难免犹豫。从之,实非他的本愿,若是不从,两家已是密不可分,又怕朝廷容不下他。正举棋不定之时,意外得见潜来的何晋,这才得知,朝廷派来催拿陈思荣的钦使竟就是自己当年的旧主之子。何晋转达裴萧元之言,劝他悬崖勒马,勿铸大错,并保证,只要协助肃清陈思荣等余党,朝廷必不追究他从前与陈家兄弟的关系。

刘昌虽在地方任职,但早也听闻裴萧元之名,何况他的身份摆着,既来劝降,立刻不再犹豫,当即听从,秘会裴萧元,纳头下拜,随后,假意应允陈思荣起事,稳住对方后,领着兵马与裴萧元暂时接管的一支天宁军汇合,一举将陈思荣及其党羽全部捉拿并诛杀。

解决这件事后,裴萧元便马不停蹄地踏上返程。

他之所以如此急着返回,是因已经得知伯父裴冀也去了苍山,怕晚了,来不及见面,他便又要返回东都。如此一路紧赶,终于在八月底的这一日傍晚,于苍山下的驿馆,见到了裴冀。

他到的时候,裴冀正与宁王在驿馆后的一处林泉旁对弈,崔道嗣在一旁观棋,头系鹿巾,作隐士打扮,看去仙风道骨。李诲领着两名童子取泉煮茶,青头忙着在炉前扇风烧火,少年郭果儿则腰带佩刀,静静地候立在路口的一株古木之下,看到他现身,急忙迈步上来拜见。

夕阳穿过林头,剩一片稀疏斜照。在潺湲的泉流声中,间或响起一二道棋子敲落在石盘上的声音。此景闲逸得叫裴萧元一时不敢靠近,唯恐惊扰当中之人,示意郭果儿噤声,但发出的些微声响还是惊动了人。李诲抬头望来,面露惊喜之色,轻呼:“师傅回了!”

他的声音惊动宁王等人,纷纷转目看来。裴萧元这才走了过去,一一拜见。宁王和崔道嗣知裴冀若不是在等他,早已动身回东都了,今日他人终于回来,短暂寒暄几句,便结伴离去。

李诲自然也是懂眼色的,亲自送上茶后,也立刻带着人避开了。

裴萧元已有半年未见伯父了。

半年时间而已,确实不长,但于他而言,有时回想种种经历,总觉漫长得仿佛已经过了半辈子。又或许,是他自己的缘故,看眼前的伯父,也总觉得他好似比年初在甘凉分开之时显得更是清瘦了。

“侄儿今日才回,叫伯父久等了。”

裴萧元上去,低头便要跪拜尊长,被裴冀阻止,扶起他,端详了下他的样子,见他风尘仆仆,问了几句路上情况,得知他只用了六七天便走了原本十来天的路,从齐州赶了回来,不禁目露心疼之色,责备了几句,说完全不必如此匆忙,这回自己来,得到皇帝恩待,并未规定返回之日,他完全可以慢慢行路,自己多等个几日,也是无妨。

“侄儿是急着想见伯父的面,所以行路稍快了些。侄儿不累。”裴萧元笑着解释了一句。

裴冀看着他,目中闪着慈色,最后笑着摇了摇头,随即领人坐到方才与宁王对弈的石桌之前,开口询问齐州之事,听裴萧元讲述完毕,点头:“顺利就好。那刘昌我也有印象,总算他还知迷途而返。这回的事,你做得很好。”

“侄儿何来的尺寸之功,全是仰仗父亲余威而已。”

裴冀见侄儿用平静的语气说出来这一句话,顿了片刻,含笑道:“你父亲的余威固然是在,但你自己亦是出类拔萃。不是伯父自夸,莫说年轻一辈,便是放眼整个朝堂,我看你也是不逊于人。不必过于妄自菲薄。”

裴萧元微微一笑:“多谢伯父夸奖。”

裴冀亲手为侄儿斟茶,裴萧元见状,忙起身抢夺,裴冀道:“无妨,这里没有外人,就让伯父替你倒杯你那徒儿煮的茶水又能如何。”

裴萧元停下,缩回手,转到近旁溪边,俯身洗净双手,一并掬泉,净了下面。在除去路上沾惹来的风尘后,他回来端坐,双手端起茶水,饮了一口。

裴冀望着他道:“伯父此行来苍山,除为探望陛下病况,另外也办了件事。”

“伯父已在陛下面前,代你正式向公主求亲了。”

裴冀的面上带笑,声音很是平静,仿佛这是再寻不过的一件事。

裴萧元的面上掠过一道复杂难辨的神色,分不清是欣喜还是惊异,抑或更是带了几分迷惘之色。他那一双因为常年掌握兵器而生满刺茧的双手就这样端着茶盏,凝固在半空,片刻后,人才动了一下,缓缓放落茶盏。

“伯父——”他略带几分艰难地出声,嗓音有些干涩。

“侄儿不明白,伯父为何如此行事?”

“你还是和年初时的心情一样,不愿娶叶小娘子吗?”裴冀反问了一句。

裴萧元面上登时露出异样之色,一时间,似有无数的言语纷争着就要出口,然而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双目落到布在石桌的残棋上,只道:“伯父何必明知故问。她已经不是叶小娘子了。”

“是,”裴冀点头,“她确实已不是当初的叶小娘子了,但对于知道她的人而言,区别很大吗?二郎你会因为她如今变作公主,便由爱转嗔,不复相见?”

细汗自裴萧元刚洗干净的额面上渗出。他显出几分局促的神色,仿佛有芒刺正在扎背。

“我自然不会。”他应道。

“但她既成为公主,又岂是我能高攀得起的。我知伯父你是为了我好,但这回和上次不同……”

他顿了一下,抬手,揩了下额头的汗,随即用稍稍加重的语气,说道:“倘若前些时日我在的话,我是不会答应伯父为我到陛下面前提这种事的。”

“你倒也不必如此过虑。”裴冀应道,“我看圣人对你也是怨气冲天的,未必就愿意应伯父之求,将公主许你。”

裴萧元抬目,望向对面。

“这回和前次为你定亲不同。伯父之所以替你求亲,完全是为公主的缘故。”

“二郎,你扪心自问,如公主那样的女子,倘若她被人求走,作了他人之妻,你当真不会抱恨终身?”

“你是我带大的,我知你心事太重,顾虑什么。我是怕你将来追悔莫及,所以趁陛下还没做好决定,为你争一个可能的机会,如此而已。最后成或不成,不在我是否为你提亲,在你自己。”

夕阳慢慢地从林头后下坠,天光仿佛瞬间笼罩了一层暗沉的夜光,有归巢的鸦雀开始在周围盘旋,发出阵阵噪鸣之声。

裴萧元便端坐在这片浓重的暮影里,双目望着面前的残棋,身影凝定。

“伯父。”良久,他再次缓缓抬目,望向裴冀。

“当年北渊一战,皇帝究竟是否元凶?伯父你又知道多少?”

“这句话,侄儿早就想问了,可否请伯父如实告知?”

对他突然问出如此一句可谓是大逆的话,裴冀仿佛也毫不惊怪,只看了他一眼。

“你问皇帝是否元凶,伯父无法作答,因伯父并不十分清楚当年内情。当时伯父也遇变故,被羁绊在了南方,无法脱身及时返回长安。但在当中,皇帝必然不可能完全无辜。这一点,你既问了,我也不妨直说。”

裴萧元的目光在暮色里变得闪烁不定起来,忽然,耳中听到裴冀问自己:“二郎,你在想甚?”

他垂下眼目,不应。

裴冀凝视了他片刻:“方才我若是告诉你,一切都是皇帝的过错,是他为着一己之私,害杀了你的父亲和大兄,你又打算如何?与皇帝为敌,颠覆朝堂,以求复仇吗?”

他依旧不应。

“即便你有这样的念头,我也绝不会允许。”裴冀的声音不觉间变得严肃了起来。

“纵然今上非无辜之身,甚至私德有亏,但于一个皇帝该做的事,他也算是躬体力行,并无可指摘之处。更何况,以我对陛下的了解,他虽非仁善之人,却也绝非那种为达目的便可不择手段的阴险小人。以私仇而乱天下,这绝不是你父亲愿意看到的情景!”

在变得愈发聒噪的一片昏鸟归巢声中,木阴下的裴萧元抬起了头:“伯父,方才你也说了,皇帝必定不是无辜之身。侄儿可以因他身份,不报私仇,但若明知当年之事和他脱不了干系了,侄儿还是困于爱欲,求娶他的女儿,则侄儿又是什么人?这与见色忘义之徒,又有何分别?”

裴冀用同情的目光望着他,最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萧元,你还是太年轻了。等你到了伯父这个年岁,你就会明白,有些事,不是非黑即白,谁对谁错。到了一定位置,做什么,不做什么,便不是一个人能决定的了了。人死不能复生,真相到底如何,也未必就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活着的人,好好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