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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喧沸的白天渐渐过去。

天黑了。

宣威将军黎大禄奔至住所的大门前,见两队宫人执着灯笼簇侍着一名丽人正立在门外,急忙抢上,口呼公主,行拜见之礼:“叫公主久等,是下臣的罪!”

“听说世子今早习武出了意外,伤到手臂,我带太医来看看他。”

黎大禄赶忙再次弯腰行礼:“怎敢有劳公主亲自到此?白天赵阿爷已来过了,赐下陛下封赏,也带来宫中良药,又转了陛下的慰问,世子与下臣已是感激万分。他也已好多了,不敢再叫公主费心。”

絮雨向内望了一眼,微笑道:“无妨,你领我去便是。”

一早起外甥突然自残继而退出大射礼后,随意裹扎了下臂伤,便闭门不出。无论黎大禄如何隔门问话,他始终一言不发,就连傍晚皇帝身边的赵中芳带着封赏圣旨到来,他竟也不出。黎大禄只能以他受伤昏睡为由,代替他接下封赏。好在赵中芳看去颇为大度,非但没有怪罪,反而叫黎大禄好生照料世子,随后才去。

黎大禄近年在益州就职,对郡王府曾留住叶钟离祖孙之事并不清楚,更不知当年那叶姓小画师便是如今的公主。但他听下面人说过,世子和公主在长安有过往来,似乎很熟。

他虽然还是没有弄明白,外甥今早为何毫无预警地自残继而退出大射,但多少也看出来了,情况似乎不对。他怕外甥犯下冲撞,更怕言多有失,心里并不愿这位公主探望外甥。但看她此刻样子,是一定要见了,无可奈何,只能迎她入内,引着来到住处,见门窗皆闭,漆黑一片,问伺候在廊下的几名侍女,被告知屋内一直没有动静,方才怕他饥饿,敲门却无应声。

黎大禄请公主稍候,自己登上门阶前去拍门,连拍数下,屋内果然毫无声响,又说公主到来,也是没有反应,推了推,门是反闩的,迟疑间,忽然听到身后公主说道:“进去看下!”

黎大禄不再犹豫,应是,随即强行用肩撞开了门。侍女燃灯照屋,黎大禄入内,见榻上被褥凌乱,案头丢着伤药和几块染血的裹伤布,外甥人却不见了。

“后窗开着!”忽然侍女的声音传了出来。

絮雨也已入内。循声往里去,见果如侍女所言,寝屋后的一扇窗户半开着。

显然,宇文峙是从这里出去了。

此处依山而建,是苍山附宫当中的一座,窗后通往一片草木茂盛的林陂地,当中没有开辟道路。天又黑了,周围昏暗无光,也不知宇文峙到底去了哪里。

那去世的郡王妃是黎大禄的亲姐,姐弟感情颇深,郡王妃没了,他自然一心帮扶所剩的唯一一个外甥。想到外甥今日的异状,此刻又不知人在何处,不禁焦急起来,向絮雨告了声罪,急急忙忙叫人去找。很快将住处附近找了个遍,几十人又打着火杖进入那片林陂,也是无果。

黎大禄本不愿将事闹大,怕影响不好,然而找不到人,也就顾不得这么多,听到絮雨说立刻派人也去寻,连声应是。

絮雨正在吩咐同行之人,忽然身后有人高呼:“殿顶有人!”

她转头望去。

深蓝的天幕下,一轮泛着淡淡金色的巨大的半月,刚刚爬上苍山山巅,远远望去,它如静静地挂在此处附宫最高的一座殿顶之后。

一道人影,正靠坐在耸翘于殿脊尽头处的一只高过人顶的鸱吻脚下。

大约是被下面发出的骚动惊醒,那人扶着鸱吻,缓缓站了起来,隐没在鸱吻阴影里的一张脸显露了出来。在头顶那淡金月光的映照下,颜色惨白,目光茫然而闪乱。

他开始迈步,沿着殿顶的边缘,摇摇晃晃地行走。然而步伐若醉,仿佛踩在云端,随时就会从上面失足。

“世子!”

黎大禄惊呼一声,掉头冲了过去。

一只银錾花酒瓶沿着殿顶斜坡骨碌碌地滚了下来。那人的靴底滑了一下,蹬掉几片琉璃瓦。瓦稀里哗啦而下,掉落在地,碎成几瓣。他的身体在空中也陡然失去平衡,晃得像是一只狂风里的稻草人。

“世子,不要走了!停下!停下!”

黎大禄疾冲到下面,一边仰头朝上大呼,一边喊人取梯。

絮雨看得心惊,疾步奔到高殿之前。

“世子!停下!”她喊。

宇文峙仿佛在一片杂声里辨出了她的声音,慢慢地,他停稳步足,低下头,痴痴似地看了她片刻,忽然,纵身一跃。

在周围响起的连片惊呼声里,他的身体在空中像风筝一样,高高飘起,扑向了长在殿旁的一株伞盖巨大的老槐树。接着,如一块投入水面的石头,消失得无影无踪。

絮雨奔到槐树下,和黎大禄等人在树下仰面寻望。槐树已有数百年的树龄,虬枝纵横,密如巨网,加上天黑,根本寻不到人的踪影。黎大禄又呼唤手下爬树去找。

这时,絮雨听到头顶发出一阵轻微的窸窣之声,一道黑影突然从上面的树枝上挂了下来,一张脸倒悬着,落在了絮雨的面前。

絮雨和对面那一双倒悬在半空的眼对望了片刻,道:“下来罢!”

宇文峙一个筋斗,人从树上落下,停在她的面前。

“你来作甚?”

他拂了拂身上沾来的几片槐叶,冷冷地道。

“我只是觉得屋中太闷,出来上到屋顶睡个觉而已。难道你以为我会想不开,寻死觅活?”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扭了扭唇,面露讥嘲之色。

黎大禄隐隐听到这话,未免惊惧,正要上去圆场,忽然听到公主道:“你们都下去。”

黎大禄迟疑了下,虽满心不愿,终究是不敢抗命,只能领着人退开。

“你的伤如何?”絮雨问。

“死不了!”他应,随即面露不耐之色。

“你叫我做的事,我做到了。还来我这作甚?我很好!好极了!用不着你关心——”

他打了个酒嗝,面露厌恶之色,随即后退一步。

“我回屋再去睡了!公主自便。”

他掉头便走。

“世子!”

絮雨叫住他,走到了他的面前。

“你这边,是出了什么事吗?”她问道。

宇文峙一顿,很快,偏脸,目光望向身旁的老槐树:“我这边能出什么事?”

“今日你应我之言,帮了我的忙。我也听说了你退出竞射的理由……”

她的目光掠过他的伤臂。

“我很是感激,也颇为歉疚。无论你是否愿意听,向你道声谢,是我应该做的。不过,”她顿了一下,“这不是我来见你的主要原因。”

“世子,你若真应我求,愿意退出,可以有许多种别的法子,为何竟对自己下这样的手?”

宇文峙盯着槐树树干看了片刻,慢慢回脸向着她,用生硬的声音说道:“公主恐怕是想多了。我乐意刺,刺的也是我自己!我退出了,你如愿了,不是很好吗?”

絮雨沉默了一下,再次开口:“你会受这伤,是我始料未及的,怪我是应当。今夜除来看你,我还有一话,想叫你知道。”

“往后,无论你在长安还是回往剑南道,我还是那句话,咱们不打不相识。如今的你,和我初认识时的那个少年也已大不相同了。”

她转面,环顾了一圈夜色下的苍山和那点点片片缀在其中的闪自座座行宫殿宇里的耀灿灯火。

“世子,你瞧,这么美。”

宇文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我会记住你对我的好,也盼你勿忘这一趟长安行曾给你带来过的太平之乐。”

她收回目光,再次落到宇文峙的脸上。

“我虚长你一些,往后你遇到自己难解之事,若信任我,也愿意叫我知道,尽管来找。”

“我去了。”

她朝着怔望她的宇文峙含笑轻轻点了点头,转身离去,当行至附近一扇角门近旁,她的步足慢了下来。

藏身在后的黎大禄不由紧张起来,立刻闭住呼吸,纹丝不动。

絮雨的眼角风掠过角门,随即继续迈步,渐渐远去。

苍山的这一夜,有人失意,自然也有人变作世上最大的一个得意人。

这得意人自是裴萧元。以他如此的年纪,入朝为官,得圣人器重,今日又摇身成为天家娇客,得配贵主。从太子、康王开始,来向他道贺的人几乎将门槛踏破。幸有崔道嗣和韩克让二人出面帮忙应酬,到天黑,他这里才终于慢慢清净下来。

青头这个白天欢喜得险些发疯,只觉自己才是促成这桩好事的最大功臣。若非他不要命似地来回地跑,及时传递消息,不停催促,谁知最后结果如何?

唯一的遗憾,就是他的这个巨大功劳,没法到处宣扬。公主那里,自然更是半句也不能提。

他也不傻,怎敢叫人知道,他家郎君原本好似无意上场。可惜了,无法邀功。

不过,只要结果喜人,他做一回无名之士,也是完全值了。

此刻终于等到身旁没有别人,他绕着裴萧元打转,一会儿追问何时大婚,婚后,到底是驸马跟着公主去住公主宅,还是公主随郎君回永宁宅。一会儿又说,消息送到东都后,贺氏应当也会来长安了。

他的嘴絮絮叨叨,将憋了一天的话都倒了出来,一刻也不得闲,却见主人坐在灯前,双目望着灯火,也不知他在想甚,脸上看去并无兴奋之情,更没有回应他的话。

不过,青头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他家郎君就是与众不同。若和旁人一样,兴奋得打滚,那就不是他家郎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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