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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不止体衰,双目亦不可视物,此事如今已是人尽皆知,也无须再加以隐瞒。献俘礼结束,由公主搀他去了,似镇国楼那样的场合,自然不便露面。但感念君臣多年之谊,典礼结束,他还是应求,从许多渴盼得到觐见机会的夷王使官、朝堂老臣、来自地方的刺史方伯以及当世名士里,择了些年长德高之人,赐予面见之荣,君臣叙话,共贺嘉礼。

皇太孙虽器怀韶敏,雅质惠和,今日初次在重大场合露面,表现便可圈可点,然而,终究是个少年,从前更无资历,怎比皇帝积威。想皇帝临朝二十年,终于有如此一个足以媲美当年永安殿盛况的竞夸功业的场合,对此他应已等待多年,末了,却竟无法亲赴,怎不叫人唏嘘?

见臣下时,皇帝又表露出了从前不曾有过的轻松,谈笑风声,忆荏苒君臣共事岁月。退下时,许多人感慨良多,乃至当场涕泪交加,再三恳请皇帝保重龙体,以造福黔黎。

待全部人退去,夜色已沉。皇帝最后,单独召见了两个人。一位郑嵩,另位袁值。

今日朝廷大加封赐,除镇国楼里封的那一批和战事有直接关系的有功之人,另还封了一些人,如郑嵩、如至今仍因养伤尚未归京的崔道嗣等。袁值也在当中。

皇帝方见完郑嵩。这老御史出来时,紧兜衣袖,目中依稀仍蕴泪光。

袁值得授秦州节度使之职,择日便将出京外任。

那地虽远离中原,地处幽荒,却地跨秦成诸州,历来是国家重要的畜牧之地,为朝廷饲牧战马。

以他身份,最后得此去处,未尝不是最好归宿。他趴跪在皇帝的面前,也不知皇帝对他说了几句甚话,他久久不起,只不停地叩首。皇帝半卧半坐,闭目,拂了拂手。他拭泪,又叩首一回,方轻轻起身,退了出来,又向着赵中芳深深行礼,神色恭敬。

“往后你身负重任。此去,谨记陛下之言,效死忠上,无怠无荒,固保宗基!”

老宫监一改往日苍老之态,目光锐利,神情异常肃穆。

“儿子谨记在心!将来倘若侥幸有后,必也世代传命,永不敢忘。如有违今日之誓,则永堕阿鼻地狱,不得超生!”袁值一字一字地应道。

此时宫漏之声传来。

老宫监侧耳听完,道:“公主和驸马应已到了。你再拜一拜,拜完了,你便去吧。”

“是。”

袁值不等人现身,先便提起袍摆,双膝落地。

絮雨和裴萧元抱着小虎儿入紫云宫,见到的便是如此一幕,到了近前,不由停步。

袁值道:“奴奉陛下之命,将往秦州,继续效命朝廷。此去,必不忘恩遇,谨记陛下之言,无怠事务。往后山高水长,奴恭祝公主驸马白头偕老,瓜瓞绵绵,小郎君无忧无灾,长命百岁!”

毕,他郑重叩首,行大礼。

裴萧元一顿,起初略不解,待说话,迟疑了下,又看向身旁的她。

她未发声,只静静地看着跪地在行礼的袁值。

袁值礼毕,便不再停留,起身,低头而去。

裴萧元转过头,正看着袁值离去的影,这时,听到殿内传来一道声音:“是嫮儿来了吗?”

赵中芳应是,看向二人。

裴萧元收神,随絮雨一道抱着儿子入内。

皇帝已褪去白天的衮冕衮服,此刻只着常服,看去便和寻常人家的长者无二。他盘膝坐在坐榻之上,哑宫监垂着头,悄然立在一角,看到絮雨和裴萧元入,行礼过后,匆匆走了出去。

“小虎儿呢!带来了吗?”

不待裴萧元行礼,皇帝便面露笑容,摸着坐榻,要自己起身。

小虎儿方才在马车里已是睡着,此刻被父亲抱着入宫,路上又醒,认出皇帝,立刻朝他伸手,口里发出欢喜的咿咿呀呀之声。

皇帝听见,喜笑颜开地转过脸:“小虎儿是要我抱吗?”

裴萧元没有反应。

絮雨看他一眼,将儿子从他臂里接过,抱着,送到了皇帝的手中。

皇帝接过,在女儿的助力下,靠坐下去,抱着小虎儿和他玩了片刻,笑着和女儿道:“阿耶听裴冀讲,他一不小心,胡子被小虎儿揪断了两根。他却高兴得很,竟在阿耶面前说小虎儿和他亲,怕是意在炫耀,岂不知阿耶的胡子,早不知已被拽过多少回了。可笑可笑!”

被小虎儿抓过胡须的人,可不止皇帝和裴冀,还有一位,便是阿公。只是皇帝不知,此刻竟和裴冀比较起了这个。

真真是好强到老,连此,也要比个高低厚薄。

絮雨微笑不语,看着皇帝抱着儿子又逗弄了片刻,知儿子好动,也越来越重了,怕皇帝乏累,伸手,欲抱回来,口中道:“小虎儿能得阿耶你们的钟爱,是他的福气。”

皇帝却没有立刻放回给她,问道:“裴冀给他起名了吗?”

“伯父说,名‘弗谖’,如何?”

“弗谖,弗谖……”

皇帝沉默了片刻,喃喃念了两声,抬起手,抚摸了下小虎儿圆溜溜的脑袋。

“好啊,叫这个名好。勿忘过往,永铭在心。”

小虎儿以为皇帝是在和他玩,咯笑一声,猛地发力,直起他那两条日益有力的小短腿,纵跳个不停。

皇帝双手托着小虎儿的两腋,任他跳来跳去,开怀大笑,笑完,从怀里摸出一枚长钥,递上。

这钥长几乎如筷,看起来像是铸铁所制,乌沉沉的,也不知配的是哪里的锁,看起来丝毫不显眼,并且,重量不轻。

小虎儿以为是新玩具,眼睛一亮,一把抓了,小手随即牢牢攥住,舞来舞去,竟不掉落。

絮雨不解,望向皇帝,只听他道:“阿耶给小虎儿备了点东西。此事是你那赵伴当经手的,日后他会和你说。”

絮雨仍是不解,望向跟了进来的赵中芳。他的眼角微微发红,露笑,点了点头。

絮雨不再多问。皇帝爱怜不舍地亲了亲小虎儿,示意她来接。她接过儿子,哄他撒手,好收起这铁棍,万一划伤人。皇帝也从榻上下了地,赵中芳上来,为他穿靴,又加了件外衣。

皇帝立稳足,缓缓转向裴萧元的方向,对着进来后便始终未发一声的人道:“朕想出去走走,你陪朕来。”

絮雨抬头悄悄望去。见裴萧元终于迈步,待上去搀扶,皇帝却又将手搭在了老宫监的手上,随即,朝外走去。

裴萧元一顿,行在后,跟了上去。

夜色浓沉。裴萧元随皇帝走完了寂静而狭长的夹城道,出来,门外停着一辆马车。

皇帝上车,坐稳之后,马车便沿着大街,向南而去。

已近亥时,但在靠近皇宫的城北中心地带,今夜灯火耀灿,街道之上,随处依然都是夜游之人,喧声笑语不绝。

马车不紧不慢地穿行过街,渐渐,繁华不见,灯火阑珊。再行经一段两旁遍布着荒田的道路,终于,抵达了一个荒僻的地方。

裴萧元引着皇帝,向那一片辉煌灯火照不到的居所行去。伴着几声随风传来的儿童嬉闹之声,前方渐又显出了一团团灯的光晕。

十来名总角小童今夜本想去往城北闹市游玩,却因路远天黑,被大人阻止,此时便不睡觉,手里挑着自己糊的兔子灯南瓜灯花瓣灯,正在门前的一片空地上转圈追逐笑闹。

皇帝停在荒埂之畔,静静听了片刻。小童们忽然发现人来,奔近,认出裴萧元,欢喜不已,纷纷下跪磕头,又盯着他身边的皇帝看,不敢出声。

随后的宫监给小童发放糖糕。裴萧元继续领着皇帝前行,入内,行到了那一座寂静的供屋槛前。

供案上点着一盏清油灯,昏昏昧昧,显出附近一片高高低低的牌位的影。

皇帝撒开了裴萧元扶持自己的手,自己抬步,摸索前行,终于,行到了供案之前。

他面向供案而立,如此立了良久,忽然,缓缓下跪,叩首,额头落地。

他便如此俯伏于地,身影纹丝不动,宛如化作石像。许久过去了,终于,他自己扶供案,吃力地爬了起来。此时,在裴萧元的身后,供屋之外,已是聚满了人。

当中许多,是白天曾赶去镇国楼的人。他们打量着面前这个夜半突然跟随裴家郎君现身于此的不速之人,神情惊疑不定。

皇帝转身,自己朝外,慢慢走去。当中一名白发老军死死盯他,看了片刻,突然,他吃惊地喊出了声。

“圣人!是圣人!”

老军猛地扑跪在了地上,转头朝着身后之人喊道:“圣人来了!圣人来了!”

随这老军呼声落下,周围的人反应过来,男女老幼纷纷下跪。霎时,大片的人,跪满了门槛外的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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