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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新华抱起她,慢腾腾地把她放到沙发上。

他口吻很急,动作却很轻缓地,帮她把头发拨到后面。

庄新华说:“乖,现在这个局面谁也说不好,你这个房子不能住了,去收拾一下东西跟我走。”

幼圆走了两步,又问起还在京城的杨先生。

庄新华大声喊起来,“不要提你那个男朋友了!他这几个月没和你联系,你还不清楚他是什么人吗?”

清晨的日光投进来,客厅的落地玻璃折射着淡蓝的海水。

幼圆讪讪地说:“知道。我就是不死心,想问一问。”

“那你死心吧。”

且惠被这一嗓子喊醒了,从地毯的另一端,揉着眼睛坐起来。

她把庄新华吓到了,他说:“这怎么还有一个人呢!都不爱睡卧室是吧?”

她撑着茶几看他,四年没见过了,他看起来也学会了稳重深沉那一套,比从前长进多了。

且惠站起来,仰头灌了半杯水,“渴死了。”

庄新华眼珠子根本没离开过她。

他开始怀疑,这几年钟且惠是在带发修行吗?这气质怎么出落得越来越脱尘出俗了?有种不染人间烟火气的柔婉,那股神情之美,像寒空里一轮清冷的月亮。

两年前,听说她在牛津病得很重,又闹出轻生的事情,幼圆说那天如果不是她及时回来,且惠可能已经从楼上跳下去了,让他担心了一阵子。

后来,那篇写她是顶级捞女的ppt就这么销声匿迹了,搜任何的关键字都找不到,没过多久,魏时雨不知怎么摔断了腿,性情变得十分暴躁,家里把她送到京郊的疗养院,再也没有露过面。

这当中是谁在起主导作用,庄新华大概能猜到一点。

他看她喝水这样,忍不住抖着肩笑了一下。

且惠放下水杯问他,“庄公子,您在笑什么呀?”

庄新华摆了下手,“没有什么,你也去收拾东西吧。”

他只不过是想到这四年间因为她闹出的笑话。

有不少的人讨好小叔叔无门,就起了歪心邪念,争着把年轻漂亮的姑娘往他身边送。

说起来也怪了,他们这些人不知道从哪儿寻摸来这么多的女孩子,一个个比钟且惠还要更像钟且惠,连言谈坐姿都被人刻意规训过,草草瞥一眼,几乎乱真。

每送一次,沈宗良就要动一次气,起身拂袖走人。

一回饭局上,庄新华曾悄悄地听见,沈宗良抽着烟对纳言哥说:“他们生怕我过得太舒服了,隔一阵子就要来提点我一下,那头小白眼狼不要了我的事情。”

他站在林子里,忽然觉得小白眼狼这个称呼,怎么有种壮阔悲哀的遗憾在?

至于且惠问他在笑什么。

大概就是笑那些献宝的人,对钟小姐的品貌认知还停留在四年前,但她本人已经升华了。

她们拿了不少东西,十来个大箱子塞满了,搬得庄新华手酸。

且惠见状,她说:“我来开车吧,您受累了。”

庄新华把地址发给她,“这房子是我一个朋友的,你们先住着,他人在澳洲,住多久都没关系。”

“关系这么好的朋友啊?”幼圆在后座上吸着酸奶,“谁啊,我认识吗?”

庄新华坐在副驾驶,有些心虚地看了眼且惠,“别管了,我的朋友你还能都认识?”

幼圆咬了下吸管,怀疑他在无中生友,本来还想骂一句,你神气个屁啊。

但一想到庄新华是来雪中送炭的,她忍住了没有说。

庄新华把她们安顿好,叫了一顿中餐到家里来吃,他没有多少胃口,就坐在旁边看她们俩。

从昨晚开始就没进食的两个姑娘,捧着碗大快朵颐。

且惠自己尝了不错,还要往幼圆碗里夹,“吃这个,这个好香。”

庄新华周一还要回司里上班,不能待太久。

他只住了一个晚上,三个人坐在太平山上的院子里聊小时候。

幼圆说:“记得吗?读二年级那年,他摔进学校的花坛里,扎了一脸的仙人掌刺。”

且惠笑着喝了口茶,“对呀,我现在都不知道谁那么缺德,在草丛里放那么多盆仙人掌。”

“还能有谁,徐懋......”

故人已逝,庄新华摆了摆手没再往下说,端起酒来灌了半杯。

且惠盯着玻璃杯说:“这场变局早点结束就好了。”

庄新华叹了声气,“人人都盯着那个位置,人人都在站队,看什么时候定下来吧,不过应该也快了。沈叔叔说......”

他如今和沈宗良走动得勤了,敬仰小叔叔的人品学识,对他方方面面地感到钦佩,险些脱口而出。

但且惠笑了一下,“没关系,他说什么了,你讲。”

反正最难过的时候都已经过去了。

刚到牛津的时候,一切并没有变得更好,仿佛离开了沈宗良,连世界都开始怠慢她。

且惠每天抱着书去上课,写论文,按部就班地完成学业,行尸走肉一般,对俗事不闻不问。她穿梭在一栋又一栋相连的百年建筑里,看着那些陌生的面孔,总觉得活着也就这么点意思了。

尤其是回到沈夫人的房子里,一想到这些怎么来的,她就觉得糟糕透了,不知道这塘泥一样污浊难堪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有时候她坐在教室里,听着教授在上面讲课,真希望发生地震、火灾这类的意外事故,最好能上社会新闻让妈妈也知道,那她就可以毫无负担地去死了。

死了就不会有这些痛苦了,对吧。

她也不高兴去怀念沈宗良,完全是用一种暴君般的管理方式来控制情绪,只要一想起他,就疯狂地命令自己马上停下。但换来的,往往是下一次更为激烈的反扑。

那些精致美好的过往,到后来反而成为她逃离不开的压抑源头,火山一样不时地喷出来。她知道自己的心理出了严重的问题,但又不肯看医生。

这样的日子她过了两年,终于在某一天决定要离开这个世界。

她把椅子都搬到了露台上,坐了很久之后,站起来打算从这里纵下去。

靠在栏杆边的时候,她看见对面客厅的宽幕电视里在放记录片,身处茫茫大地中的牧羊人和羊群,她一下子被那种素洁而寂静的美震慑到,想到还有那么多没见过的自然风光,她又犹豫了。

这时候幼圆回来,她连拖带抱地,把且惠拉了回来,哭着打了她一巴掌,“你他妈的是不是疯了!”

她力气太大,且惠哭了,哭着哭着又笑起来,擦了把眼泪,“今天先不死了,等我有胆子去过了那曲再说。”

后来她的导师和她说了一句话,如果放不下,也实在忘不掉这份爱的话,就揣起来往前走吧,不要总是和自己作对了。

人到万难须放胆,且惠有在继续往前走,像从前一样和生活顶撞。

她开始接受治疗,每天按时服用抗抑郁的药物,后来药量一减再减,各项指标都趋近于正常。

到今晚为止,且惠已经停药半年了。

沈宗良对她来说,成为一个遥远而模糊的记忆符号,标注了那一段如登春台的时光。

他就这么被封印在了岁月里。

庄新华看她表情很自然,应该是能平和地提起来了。

他放心地说:“沈叔叔说斗争结束前的最后一阵硝烟,总是格外浓烈的,这说明大局就快要定了。”

且惠低下头,笑了下,只有他能说出这样大有深意的话。

山中皎皎月色落在身上,她仰着脖子,出了很久的神。

原来她离开他,已经有四年这么久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