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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深夜, 天上层迭涌动的阴云遮蔽了月光,东郊宾馆的山坡上,一排苍绿古松的倒影投入湖心。

沈宗良在套间里醒来, 喉咙里像是拢了一堆刚烧成灰的炭,又烫又哑,是晚上那坛子桂花甜酒的反噬。

周覆特地来江城,在私人宅院里设了宴,他到很晚才过去。连周无禄都去敬了一杯酒, 说感谢贤侄到华江来稳住局面。

沈宗良喝了,说:“这种高帽就不戴了,在哪儿都是工作。”

等他大伯走了以后,周覆才坐下, 夹了一筷子菜说:“那还是区别很大的,东远怎么比得过这里,人也不如啊。今天见到钟且惠了吗?”

沈宗良放下了筷子,张开双腿, 双手撑在膝盖上,仰头看了看天边。

他嘲弄地哂笑了下,“你说呢, 那还能不见到吗?”

“她反应怎么样?”

小惠的反应倒是没多大波动的,毕竟历练了几年, 人长大了,性情也柔和沉静远胜从前,穿着简约修身的西装套裙,站在桌边和部门里的人说话, 灯光照亮她明丽的眉眼,像一朵高高开在枝头的白玉兰。

他想起他们隔着电梯门对视的那一眼。

她眼尾泛着不知名的红晕, 嘴微微撅着,像有一腔的心事难言。

于是,沈宗良在紧紧束缚着她的礼乐教化里,看见了她攒下的不甘、委屈和幽怨。

她在怨什么?怨自己当年选来选去,做了最错的一个决定?是这样吗?

那现在他来了,为什么不到他面前来说呢?

沈宗良拿起酒杯摇头,“你说能怎么样,她都已经不敢看我了,比从前怕得还厉害。”

周覆笑:“那还不是你太吓人了,小辈们有几个不怕你的,就说死了的徐懋朝,霸王似的人物,你一来立马老实了。”

提起这个名字,沈宗良自顾自喝了杯酒,“他也可怜。”

不知谁说了一句:“可以了,至少到死都风风光光的,你让他活到现在,跟魏晋丰似的,孤魂野鬼一样游荡在外头,他更难受。”

周覆去给他添酒,“那也是个命不济的混小子,本来......”

“得了,到棠因面前不许提。”沈宗良特别关照了一句,“你知道她闹了多久?我又劝了多少话才肯嫁到祝家。”

一开始,棠因不管不顾地要出国,半夜翻了大院的红墙,被警卫拦下来以后,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每天茶不茶,饭不饭的,谁都说不动她。

他大哥大嫂实在没办法了,把沈宗良请了过去,他打开房门看到棠因的第一眼,几乎不认识了她,头发乱蓬蓬的,颧骨周围的皮肤陷了下去,双眼无神。

沈宗良几乎不能想象,他乖了二十多年的小侄女,怎么那么能折腾?后来他明白了,也不单单是为了个魏晋丰,她要这些年委曲求全都发泄出来,一直以来,她都被迫活得都太过条条框框。

他因而想到钟且惠。

想到同样听话懂事的,总是在照顾他人感受的,他的小惠。

也不知道毕业以后到了香港,她挨过了成长的阵痛期没有?

这六年,担心她似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京里下着暴雨,他被困在办公室出去不得,总要查一查牛津的天气,但那里的气候阴晴不定,谁也说不准,只能交代管家夫人,司机一定按时去接她,不要误事。

布朗太太很有社交手腕,把姚家的产业打理得更上层楼,却不喜欢且惠这样惜字如金的人,说她自从来了英国就没有笑过,除了上课,最常做的事,就是捧着本书,坐在院子里琢磨自己的心事,一待一下午。

她实在不知道,这位美丽可爱的钟小姐受着最高等的教育,为人聪明,吃穿住行一应有人供着,眉头怎么就是展不开,哪来那么多事可忧愁的。

沈宗良听了报告,一时也没什么好的办法,只说你只要照顾好她就够了,其余的事不用管。这世上有些要紧的关隘和险道,只能靠自己挺过去。

他仿佛成了一个和小女孩闹了矛盾的父亲。看着她负气出走,自以为做了天下最有道理的事,拉都拉不回来,拿她一丁点的办法都没有。只有在暗中借别人的手,表露微不足道的关心,还坚决不能叫她知道。

因为他不在她的身边,把握不住她千变万化的情绪,不晓得谁说的哪一句话就犯了她的大忌,惹得她伤心掉眼泪。既然她不愿提他这个人,就闭口不谈也罢了。

江城近来闷热,夜晚的空气又湿又重,沈宗良掀开被子起身,走到窗边倒了杯水,几片棉絮状的乌云从山边刮过来,又被风吹散了。

他揉了揉太阳穴,这觉怎么越睡头越疼了。

沈宗良喝了大半杯水,脑中都是且惠上那辆车前的匆匆一瞥。

她是怕谁看见?又是在避谁的讳?是他吗?

往上面看的时候,钟且惠又在想什么,想看他会不会隔着玻璃喊,小惠你站住。

沈宗良捏着杯子的指骨隐隐发白,他还有这个资格吗?

他是谁?一个年纪大她许多的男人,过去还很爱约束她,兴许小惠早就烦透了。

她在那段录音里讲得明明白白——“不然他比我大那么多,有什么值得我费心思呢?”

沈宗良能理解,整件事情是姚小姐在起坏作用。

她欺负小惠岁数小,没什么阅历,应付不来深宅门庭里的这些龌龊事,还事先拿住了她那个不容她置喙的妈妈,她干脆撇清关系,把手里握着的牌都扔了出去,一走了之。

但这句话单挑出来听,尤其经由她清脆柔软的声音说起来,那么真,又那么伤人。

这些年,他时常在梦里,听见小惠指着自己重复这句话,然后一身冷汗地坐起来,喘匀几口气后,镇定地走到浴室去冲个凉。

他总是穿着件半敞的睡袍,靠在那把她看过书的乌木圈椅上,一根一根的,在暗室里独自抽着烟,看远处的天慢慢亮起来。

谁说小孩子话不叫人伤心的。

第二天一早,沈宗良仍旧提前半小时起床,洗澡、整理仪表,剃须、抹须后水,换了一件藏青色的西装。

今天安排了去下面几个子公司视察,关鹏带着范志宇这些业务部门的人,亲自来了东郊接他。

关鹏见他从大堂里出来,身形挺拔,步履稳健。

范志宇暗叹了句:“老刘和咱们新董事长真是没法儿比。”

“肯定的,年龄也差了七八岁,不是一代人。”

沈宗良近了,关鹏适时地拉开车门,让他先坐上去。

范志宇上了驾驶位,他说:“董事长,今天我来开车。”

“辛苦。”沈宗良淡淡点头,“走,先去华江证券。”

关鹏解释说:“范志宇主管这些业务,有什么方便您问他。”

沈宗良没有异议,他说:“考虑的很周到。”

“董事长。”关鹏觑了觑他的脸色,“昨天睡得还好吗?”

他靠在座椅上,身体往后微微倒了倒,搭着腿说:“还好。”

见这位意兴阑珊的,一点谈兴也没有的样子,关鹏悻悻住了口。

车开到证券大楼门口,他先下了车,扶着门让沈宗良出来。

他扣着西装走下车,稳重的派头拿捏得刚刚好。

阳光晒在脸上,沈宗良条件反射地皱了皱眉。

再一转眼,昨天那辆白色大G又开过来了。

这次沈宗良看得清清楚楚,驾驶位上是一个长相很白净的青年,额发生得很黑,去给钟且惠解安全带的时候,望着她笑得温柔极了,看上去十分情愿为她做这些事。

晚上接她下了班,一大早的又送她来上班,所以昨晚一起过夜了吗?

沈宗良突然觉得喉头发紧,咽了几下,都还有强烈的梗阻感,伸手要去扯松领带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场合,又假装自然地垂了下去。

来江城之前,唐纳言就精准预测到了,他说:“你去是可以的,百利无害。但我劝你,在钟且惠的身上别抱过高的期待,免得被她气出病来。说话难听你别见怪。”

难听。但也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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