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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离是他的鬼,他是将离的人。他们本为一体,不过现在一个在阴间,一个在阳间。阳间的将离,就是他。阴间的他,则是将离。

现在,他也到了镜中,到了“阴间”,自然就落到了将离手中。

轮到将离写他的命运了。

但将离杀不了他。

将离不断接近他,用各种真真假假的幻象去欺骗、诱导自己,也诱导黎恪,想让他们以为幻境就是他的话本,他所思所想都会成真,并最终伤害到他们。

姜遗光正是误以为此,才会刻意不去想,不去说话。但他这么做的结果,却是一念间把自己关进了黑暗密室中,差点无法逃离。若不是他给自己留了余地,又有黎恪来找他,恐怕他真的会在那片黑暗中彻底失去神智。

大火即将蹿到腰际时,姜遗光突然完全明白过来。

他原先认为将离是他的念,从他身上分离出来,又操纵他写下这个故事。所以他的许多念头都是被念操纵着成真的。

但现在,很显然他这个猜测错了。

他的念能成真,因为他和将离本就是一体。

镜外,将离能通过他影响到现实中的人。所以在镜中,他也能通过将离影响到镜子里的世界。

若把镜中世界也一分阴阳,此刻他在阴,将离在阳。他们就如一张纸正反阴阳两面,无比接近,却无法真正触碰。但他们到底还是一体的。

所以,现在接近自己的这个东西,不是她……因为她根本碰不到自己!

姜遗光用力将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两只被炙烤的手出其不意地将那颗落在自己肩侧的头颅用力扯下来——

那果然不是人的头,只是一颗圆溜溜看起来像是用羊皮包着木头做成的彩球,边缘处缝了粗糙的一排排彩色线头。

他刚才明明感觉到了人肌肤的触感,也摸到了头发!但现在,握在他手心的头发不过是一排排粗糙褪色的彩线。

随着他一拽,面前整个“人”掉下来。

那是个穿着粗糙的红衣服的木偶人,刚才亲眼看见的精致绣花鞋也变成了质地粗粝的红布包。木偶人烧得更快,转瞬间就烧得只剩一半身子。

姜遗光一把踢开木偶人,手上燃着的彩球用力扔在地上,身体猛向后倒去,顺势在地上翻滚几圈,扑灭火后起身就往里跑。

火虽然扑灭了,可腿上的烫伤没那么容易好,破碎的衣料黏在腿上往下淌血水,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要去找到真正的将离在什么地方。

他回忆着记忆里的大火。

随着他的回忆,整个白府都燃起了大火,却出奇的寂静,没有人逃跑,满院子的人静悄悄站在原地,任由大火卷上他们的衣袍。

慢慢的,烧成灰烬。

被火焚烧的木材砖石哔哔剥剥往下落,当中有一道人影往里冲。

《将离》第七折戏,白茸怒烧白府。但现在,这把火变成了他放的火。那是他写在故事里的火,所以,不会烧到他这个故事外的人。

果不其然,当他生出这个念头以后,掉在身上的火星子、扑面而来的浓烟都好似隔了一层,对他毫无影响。

姜遗光飞也似的穿过堂屋,穿过长廊,躲开从上方掉落的房梁瓦砾,速度极快地往里冲,带起一阵风。

他记得将离在府上的房间位置,书里写过,白茸把她安置在过二道门再过走廊,正院右侧的西厢房里,厢房外的院里放了太平缸,后面还栽了一小片竹林。

他在大宅中穿梭,终于见到了竹林,看清了大火中的西厢房位置后,翻身过走廊直接踢开了大门。

门里房梁上绳索吊下一道被火燃着的身影,长袖晃荡,浑身散发出难闻的又腥又烫的焦臭味,黑糊糊一长条在空中晃晃悠悠转过来……那不是将离。

也是个木偶人。

吊着的绳应声断裂,木偶人摔在地上,头颅带火苗骨碌碌滚远了。

姜遗光踢开那颗头颅往里冲。

他猜想,将离在避开他。

他和将离,同为一体,如阴阳两极,此消彼长。

如果将离能够在那间密室里把他逼疯,现在就该是她对自己步步紧逼了。但黎恪把他叫醒了,他又完全想明白了自己和将离的关系。所以这会儿,变成了将离不断躲避他。

至于找到将离以后要做什么,他也没想清楚。

将离杀不了他,他也杀不了将离。

不过转念一想,将离一直躲避他,不和他碰面,或许也有其他原因……

他们撞在一起会发生什么?

姜遗光也不知道。

但他打算试试。

衣柜里传来一声又一声砰砰巨响,似乎有人在里面拼命往外撞要出来似的。

姜遗光用力踢开被烧得几乎只剩下架子的衣柜,柜门哐啷撞开,露出里面又一个烧着倒下的木偶人,黑糊糊一团,看不清穿着样貌,但看身形,同样是女子打扮。

将离在哪儿?是真的在躲他吗?还是因为,他们为阴阳两面,所以无法碰面?

里间的架子床噼啪作响,轰一声落地。姜遗光掀开帘子就闯进去,他晃眼间看到一抹黑白分明的乌发白肤,可等他拍开灰再定睛看去,地上滚落的那个还是个木偶人,穿着女子衣裳,头上包裹羊皮,缝了一圈彩线充做头发。

他不觉得自己会看错,刚才自己看到的,应该就是她。

窗户大开,通往后院的竹林,竹林边挨着小池塘。烈火熊熊中,飞快飘过一道比火更红的身影。

姜遗光翻过窗追出去。

*

正在台下听戏的李芥已经完全沉迷了进去。

他不知道自己听到了第几场戏,也忘了自己是入镜人,入了幻境就是为了破局出去。

他忘了一切,只是和其他人一样,坐在戏台下看着台上戏子们舞动,大声叫好,扔银子打赏。

这出戏已经听了四折,说的都是一个白家的事。前三折说了上一代人的恩怨,第四折讲了婢女带着替换后的假小姐上京,白公子对王家的怨气彻底消散,把那个孩子养在了正妻名下,取名白茸。

他膝下已有个长子,名叫白司南,不过两岁大。小孩记性没那么好,只要告诉他这是他妹妹,他便真的认为这是从他母亲肚子里出来的妹妹。

婢女到底还是心虚,带着一大笔钱回乡。

在她归乡途中,下游一户人家洗衣时,看见了从上游飘下来的一个襁褓,那妇人连忙喊人把襁褓捞出来,发现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孩,见着人就会笑。

那个村子里的河水里已经溺死了不知多少女婴,可这个孩子实在太漂亮了,肉眼可见的美人坯子,天生就讨人喜欢,妇人和丈夫商量后还是决定留下她,养到七八岁,也能挣钱了。

这个女孩越长越美,不过四五岁就能看出将来的倾城之色。

没等她长大,她的养父养母都在一次意外中去世了。

一户富商看中她,要收养。那户人家后来生意也出了岔子,家破人亡。

这个女孩一路磕磕绊绊流落到了青楼。老鸨一见心喜,将她好好养着,不许晒太阳怕晒黑,不许做针线伤眼睛,教导琴棋书画、四书五经。

但那间青楼也出了意外,楼里的一位姑娘无意间得罪了一个大人物,那大人物也不必明着对付他们。他只要表露出自己不喜的态度,自然有人上来踩一脚。

于是这位姑娘又流落到了更南边。

像是意外,也像是巧合,她一步步往白家靠近了。

白家,白夫人李氏因为妇人病早早去世了,当年白公子、如今的白老爷在白司南考中秀才后也生病去世了。

临死前,他抓着儿子的手,将妹妹的身世告诉了他。

他要白司南发誓,一定要好好守着妹妹,要护着她,不要让她像当年的绣娘和王姑娘一样。

“……要是你做不到,我在地下知道了也要找阎罗王告你一状!让黑白无常勾了你的魂去,让你在地府里受苦……”

白司南跪在父亲床前痛哭,发誓自己一定护着妹妹。

“……若我让亲妹妹受一点苦,不必父亲动手,我自己堕入阿鼻地狱,受一切苦难,不得善终!”

白老爷这才露出解脱的微笑,阖上眼,安详离世。

后来,白家新雇了个下人。

那下人正是当初绣娘妹妹的丈夫,婢女早就死了,临死前……兴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把这件事说给了丈夫听。

她丈夫是个忠厚憨实的庄稼汉,一辈子老老实实在地里刨食,婆娘生病了也想办法花钱给她治病。但他没想到,自己那个看着同样老老实实的婆娘,背后藏着这么个大秘密。

他觉得良心不安,那可是一条人命啊!一个好好的大小姐,就被换了……

他把家里的两亩地、木房子,连同水牛都卖了,按着媳妇说的,一路往南去,边走边打听这个白家。

但他年纪大了,走不动路,好不容易来到白家所在城池,翻山时却跌倒了。要不是经过的小沙弥喊人把他抬回寺里,他估计早就没命了。

寺庙里,他遇见了一个姓白的公子,庙里还有个漂亮女人,也来上香。

老实的庄稼汉大喜过望,他根本想不到这人到底是谁,也不会想到自己把这个秘密说出去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他只知道自己要替自己的媳妇赎罪,要把真相说出来,而眼前这个人姓白,又在这个城里,他肯定是自己要找的人。

不幸中的万幸,他真的找对了人。

庙里,白司南骤然得知自己疼爱多年的妹妹并不是亲妹妹,几如地动山摇,无法接受。

第一反应甚至是,他要保守这个秘密,不能让人知道。

但白司南来这座庙就是为了给父母点长明灯。他知道这件事以后,当晚便做了噩梦。梦中,死去多年的父亲血淋淋站在他面前,问他可还记得自己发的誓?

是了……他发誓时,口中说的可都是亲妹妹。

他亲妹妹不是白茸。

白司南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

他知道自己一定要找到亲妹妹,否则,他的誓言一定会应验。到那时……他不敢想象。

但他对白茸多年的疼爱不是假的。即便回去后想了办法滴血验亲,证实了白茸的确不是亲妹,他也不想让这件事暴露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