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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反,这一撞还让他更加头晕脑胀。

疼也好,疼让他更清醒些,让他不至于认为自己已经死了,否则他真要生出一种错觉,以为自己也变成了一尊无知无觉的石像。

姜遗光缓过神来后,又是用力地撞去,狠狠磕在石壁上,到后来实在没有力气,撞不开了,就用脸上被磨开的伤口用力去蹭,破开皮的血肉硬生生磨在粗糙石壁上,让越来越多的血顺着脸颊往下流。

血越流越多,和了汗水湿淋淋浸透衣裳一路往下浸。

再多一点,他就能让血滴在山海镜上了。

第十重死劫未必会死,可继续被关在这儿,必死无疑。

姜遗光甚至想到了更可怕的一个猜测。

如果近卫们一直没有找过来,如果镜子一直被封在这里……

他就不得不一直重复这个过程,从镜中出来后,再次入镜,往复循环,直到彻底死去——或是在镜内,或是在镜外。

意识越模糊,姜遗光磨得越狠,他必须尽快入镜。

都不必想他也知道,此时自己的脸一定是被磨烂得不成样子,血淋淋往下掉肉屑,伤口深可见骨。

快了……吧?

在金光亮起的前一瞬,于无声无光的完全黑暗之中,犹如走马灯一般朦朦胧胧,姜遗光看见了一位身着粉裳、梳妇人头的一位年轻女子。

他又看见了。

父亲让他在完全的黑暗中忘掉的记忆,当他再次陷入黑暗、濒临死境时,那些记忆便如潮汐一般再度涌上心头。

姜怀尧想要告诉他一些不能被外人得知的事,才用这个办法瞒天过海。

但瞒得最厉害的,恐怕就是关于宋钰的事儿。

姜怀尧多次清楚明白地告诉他,他的生母是难产后没多久去世的。可如果是这样,姜遗光为什么会见到镜中的四夫人?

那是一位个子娇小,很爱笑的年轻妇人,和自己在镜内见过的四夫人尤为相似。她怀里抱着孩子,小声逗弄,先是笑,笑着笑着又掉下眼泪。

她好像说了一句什么,嘴唇开开合合。

姜遗光头疼欲裂,耳朵边一直嗡鸣,听不清,当然他也没能看清,脑海里的景象一直模模糊糊的。于是那副场景一遍又一遍反复,直至声音渐渐清晰。

“……你……”

“步步……你……”

我?我有什么不妥么?

大股温热的血从脸上、石壁上往下流淌,淌入同样嵌在石壁中的山海镜上。

金光亮起的一瞬间,姜遗光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熟悉的眩晕过后,他整个人瘫倒下去,僵硬多时的肢体总算得以挣脱束缚的瞬间甚至有些脱力。但比四肢更舒张的是口鼻与胸腔,刚才只差一点他就要憋死在石头中,骤然间得以释放,只能仰倒在地大口大口喘气,两边耳朵一直鼓胀得厉害且嗡鸣,眼前一阵阵黑沉沉发晕,但好在嗡鸣声渐渐小了下去。

他感觉自己侧着头趴在了一片冰冷的水中,脑袋正好枕在一块石头上,手脚都随水流微微摆动,冷气从水中渗进四肢百骸,头脑也渐渐清醒。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来,听见人声后,用力闭闭眼。

待耳边的嗡鸣声散去不少,他终于听清了刚才响起的些微说话声。

“……流好多血,看起来有点吓人,谁干的?”

“不知道,不是我。”

“脸该不会毁了吧?瞧着是个俊俏小哥儿。”

“死了没?”

“没呢没呢,刚刚还看见他手脚动了。”

“没死还不赶紧把人捞上来!”

姜遗光就感觉有人淌水过来,把人往肩上一扛就往外走。水流湍急,一直漫到了人约莫腰腹位置。

他眼窝还涨得厉害,睁眼就是一片黑。姜遗光和祖父学习过一段时日,知道这是长久喘不上气造成的。他只能凭借那人扛的动作、和自己手脚被浸在水中的位置,大略推断出水深。

姜遗光感觉那人朝岸上走去,随手把自己甩在地上,有人将他翻过身来,袖子在他脸上抹了两下,磨得血肉发疼,旋即他便听见周围整整齐齐倒吸一口凉气的惊呼。

好半晌才有人磕磕巴巴说话:“脸都毁成这样了还救他干嘛?被鱼吃了了事。”

“算了,干脆扔这儿吧?”

姜遗光艰难地睁开眼,手抬起晃了晃。

“哎哎哎他醒了他醒了……”

“这脸怎么毁成这样?看着也太吓人了……”

不少人影在自己面前晃荡,但因为眩晕感还没散去,他只能隐约地分辨出这些人都剃了光头,他们的样貌也如隔了一层水雾一般,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是僧人?

周围像是山林,绿树青山,镜内的天碧蓝无云,带着湿漉漉冷气。

这是……什么地方?

姜遗光心想,自己必须想办法跟上这几人,不然深山老林里没有地方去,他又受了伤,夜里可能会冻死,或者有野兽出没。

再者,这是镜中世界,死劫源头或许就和这些僧人有关。

他努力坐起身,头终于不那么晕了,只是因为失了太多血、山中水又冷,身上仍旧发冷,一阵阵打哆嗦。

“请……别丢下我,我会……尽力报答……”他的声音十分微弱。

但竟然真的叫那几个人站住了脚。

“想和我们回去?”把他从水里扛回来的那个僧人笑道,“我们这儿可不养闲人。”

“我会干活的……”姜遗光身上带着的银子不多,他刚才试探地摸了下,可能都被河水冲跑了,也可能早就被其他人搜走了。

那僧人捋了一把他湿漉漉的长发,嘿嘿一笑:“只会干活儿可不行,我们寺里住的要不就是香客,要不就是和我们一样的出家人。”

“除非你肯把这三千烦恼丝剪了,如何?”

其他僧人大笑起来。

“又要哄人进来,我们可养不起那么多张口。”

“他这样恐怕会把香客吓跑吧?”

“那就留在后院干活……”

“病殃殃的,估计干不了什么,还得吃药养着……”

那人估计也想到了,不耐烦啧一声,问他:“认字吗?会念经不?”

姜遗光沉默了一会儿,看起来就像艰难地抉择后才点头答应下来:“我识字的,会念经,会干活,可以把我带回去吗?”

“行,认字。这脸嘛……”那人捏着他下巴看了看,“脸就蒙起来吧,在后院做事,不要出来乱吓人。”

“自己起来,跟上。”

姜遗光从地上撑着坐起,跟在一群人身后,这回他总算看清了周边。

这是一群奇怪的僧人,共九个,皆穿青黑色中褂僧衣,头上各点了圆白的戒疤,腿上绑了同色绑带,脚踩僧鞋,个个瘦骨嶙峋,两边脸凹下去颧骨凸起得像覆了两个鸡蛋壳。从背面看,恍若一堆皮包骨的骨头架子套了空荡荡僧衣在山里行走。

瘦得实在不正常了……但绝不是因为饥饿才这样瘦。

姜遗光见过饥饿的人,远的且不提,柳平城里就有一直吃不上饭的穷苦孩童,只能整日挖野菜找野果,后来出去一趟见得更多。

吃不饱饭的人哪里还会在意衣着?饥荒中的人手脚干瘦细骨伶仃,肚子却如怀胎妇人一般不自然地发涨,因为里面积了腹水。

这群僧人虽浑身上下瘦削如骨,肚子却不见鼓胀,僧袍也穿得干干净净崭新连补丁也没有,头脸耳缝间不见污垢。

这说明他们并不是穷困得吃不饱,那又为什么会瘦成这个样子?

这群僧人的寺庙应当就建在山中,僧人们是出来打水的,一人一担水晃晃悠悠往深山里走。若不是来打水,恐怕也不会发现他。

他一路跟在后面,和救他上来的那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话,两眼不断看向四周记下路线。

出了山谷后往上爬山,爬到小山坡后就能看到远处半山腰当中建了一排高大房屋,飞檐露出半边角和下方暗红的砖墙。

看上去还是一间不小的寺庙,也难怪会派出这么多僧人来打水,想来寺里用水不少。

山中风大又湿冷,姜遗光顶着还在慢慢渗血的一脸疤跟在人群后走上山路。

一路都是青翠发绿到叫人几乎生出寒意的松柏,间或夹杂着些果树,柿子树枇杷树一类,小小的果实夹杂绿叶之中,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

很快就来到了庙门前。

的确是一间大寺庙,入门便见着宽阔石砖广场,正当中一座小殿,殿前高高香炉,白烟袅袅,香炉东西两边各走一丈远,分别立了一座铜钟。

庙里人不算多,也不算少,二十来个人大多都是和尚,夹杂一二香客。

姜遗光偷偷扫一眼,试图从里面找到可能是入镜人的人,却一无所获,香客也好僧人也罢,全都瘦削得古怪。

不仅如此,他此时的样子应当很糟糕,以至于那群人看见他的脸后都厌恶地移开眼睛,捂嘴窃窃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