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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舞声再起。

雨势渐微, 由滂沱之势变得如江南烟雨般朦胧、飘飘渺渺。云雾缭绕细雨微风中,那些人一直笑着看姜遗光,笑容纯净又快乐。

悠远笛声一曲,引得鹤影来, 笛声为引, 萧、筝、琴、磐等轮番奏响。无人舞, 无人歌。

而后不知何处来的鼓点,又轻又快,也不知何处来的身着窄袖胡服, 雪肤高鼻的女子,腰肢如柳,缠一细金链,随鼓点儿转着,跳着, 大弯腰,脚下踏着雨水腾跃,血色裙摆盛放。

有人击筑,有人抚掌而歌。乐音渐铿锵、响亮, 逐渐加快, 鼓点更响,急急切切如骤雨。众舞女的步子也随着鼓点踩得更快更急, 让人几乎喘不上气来。

若换了任何一个有几分才气的人,恐怕都要为此心折不已。

可惜,唯一的看客却不懂欣赏。

姜遗光只觉得好像有一根针在头脑里翻搅, 痛得他掐着太阳穴慢慢单膝跪伏下, 用力睁着眼睛,不让自己昏迷过去。

他对一切事物都没有兴趣, 歌舞也好诗词也好,他欣赏不了歌舞中有什么美所在,也不知道同是字句,诗词为何能一字定千钧。

但他好像真的从这支舞中看到了千年前的盛世王朝。

有人在吟诗,有人在放声大笑。诗中乐中歌中无一不称颂着那万国来朝、锦绣才气满江山的盛唐。

然,盛极必衰,乐极必悲。

这似乎是千万年来亘古不变的道理。从来没有任何一个王朝能摆脱这样的命运。

鼓点声渐急,急切到心跳愈加剧烈,他仿佛看到了百姓脸上笑容变得慌乱,骤闻反贼袭来,潼关城破,长安城危在旦夕,唐明皇携贵妃出逃……

鼓点更急,战事更焦灼,舞乐女子们神情染上焦急、痛苦、悲哀、不舍……

一幕幕飞快变幻,蓦地,乐声骤停!万籁俱寂——

兵马气势汹汹,围着一仓皇无措的华贵女子,手捧白练,含泪自缢,皇帝掩面不忍看。苍白娇艳的尸首旁似乎有一块石碑,书着“马嵬驿”三个字。

曲声再起,陡然间缠绵悠远,哀怨婉转,如丝如缕哀戚。有人在唱歌,用着从未听过的曲调和听不懂的话语。

姜遗光和夫子学过诗词,不解其意,也能背百来首,他听不懂古音,刺痛的脑海里却忽然冒出一个鲜明的念头。

这支曲子,应该就是白乐天写的《长恨歌》吧?

为什么……要让他看到这些?

鬼、骊山……骊山古迹……

山海镜……

撑在头两侧的指尖恨不得都刺进头骨皮肉里,要把在里面翻搅的东西狠狠抽出来。姜遗光已经痛得跪都跪不住了,浑身发抖,咬着牙坐在地上,慢慢往后挪。

蒙坚说过,古迹,不能进去……

进来的那些人全死了。

蒙坚那一次也听到了乐声,但是他侥幸离开了。

是因为听到了乐声,才死去的吗?

这些歌舞,不是给活人看的!

他不能再看了,要赶紧离开!

长恨歌,长恨歌的最末一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如此长久的恨,直到百年千年也不能磨灭的怨念吗?

这样的怨念,一直笼罩在骊山行宫上,只要有人闯入,就会一遍又一遍地让那人切身体会它的怨念。

是谁的怨念?

杨贵妃?唐明皇?还是死在安史之乱中的某一个?

是谁?

不,都不是。

长恨歌,恨的又何止一个?

那些人忧愁地望着他,和方才的笑声一比,多了许多哀怨哭泣。好像能透过他们,看到一个繁盛的王朝无可避免地走向衰弱,可那又不是和一间房子轰然倒塌一样迅速衰败,而是一点点的没落下去。

所有人都能感到那股逼近的死气,可却无法逃离,无力阻止,只能看着必然的命运不断接近、再接近。

姜遗光也一样。

他也感到了那股扑面而来的庞大的死气,他有一种预感,等这支唱诵了大唐由盛转衰的曲子唱完,他就会和曲中的大唐一样,陷入新的绝境。

一想到这儿他便努力动弹着勉强去翻山海镜,可不论是袖袋、包裹还是衣襟中,山海镜都不见踪影。

奇怪,山海镜去哪儿了?

在哪里?

他把它丢了吗?

姜遗光抬起头寻找山海镜的踪影,眼前一片奇异的光连闪,眨了好几下眼睛才看清面前事物。

山海镜就摆在手边,不过一两步的距离,闪着金光。

他伸出手,一点点往前挪,终于握住了镜子,照向自己。

如同一盆冰当头浇下,疼痛因为冷意麻木骤然驱散。姜遗光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一抬头发现,四周景象不一样了。

池亭台阁,筑山穿林,正中一间巍峨宫殿,正中牌匾光耀辉煌。周边湖水环绕三面,有女子乘小舟湖中采莲。其后,数座宫殿隐隐从山谷中探出一角。

眼前这里是——华清宫!

姜遗光有些吃惊,回头望去,果真在远处山间看到了刚才还踏入大门的望京楼的影子。

他只是踏出一步而已,就来到了华清宫?

也对,既然是鬼怪,做出什么来都不奇怪。

从这么多次和鬼怪打交道的经验中,姜遗光领悟到,鬼本身就是没有规矩且混乱的,不必去理解,也不要试图用人的心思衡量。鬼行事本就没有“为什么”可言,只要知道它们充满恶意,那就足够。

所以,这次他也不必去琢磨鬼为什么要让他看很可能唐时存在的歌舞,或者千百年前的那一段往事。鬼哪里会想这些呢?

他只要知道怨念在什么地方,又是因为什么才生出的怨念就好。现在看来,那怨念集大成处很可能就在华清宫。

长恨歌这首诗,不也提到了华清宫吗?

姜遗光时不时就用山海镜照着自己的脸,感觉头疼好了点,站直身往前走。

到这时,他又能感知到蛊虫的存在了。

那条虫在脑海里有点吃力地游走,姜遗光似乎能感受到它疲累却又兴奋的样子。

果然,原来那样疲倦困顿,不光是骊山的缘故,恐怕也有中毒的原因吧?骊山中多毒瘴,也不知是在哪里中了招。

或许,他的中毒不仅仅因为骊山中可能存在的瘴气。

姜遗光把这个念头抛到一边,确定蛊虫还好好的以后就想该如何出去。

这地方有古怪,想离开就必须把这里的鬼收走。这些鬼即便杀不了他,也能把他困死在这儿。

至于蒙坚和蒋大夫,等出去后再说吧,这两个人应该没有死。更何况……下次见面,是敌是友恐难预料。

站在华清宫大门前,姜遗光回头望去。

那些唱歌啊跳舞啊或是哭泣的影子都慢慢淡去消失了,再一转头,眼角余光瞥到一抹血色艳丽身影。轻纱笼罩的大殿中,那身影慢慢行走,看似步子缓慢,可很快地又消失不见。

然而又有诵吟声响起,辨不清是男是女,起先声音还有些模糊,只能听出好像在念什么诗,而后越来越清晰。

“……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

又是长恨歌。

方才是歌舞,现在换成了吟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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