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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表现得截然不同,但这些议论让沈凌想起了围在自己身边的那些仆人们,密密匝匝的笑脸。

……好难受。

好难受。

什么东西在蔓延。

即便是很多很多年以前,有种东西也一样没有变吗?

她想堵上耳朵,想捂住眼睛,想离开这个与己无关的奇怪地方了,事情变得一点都不好玩,而沈凌一点都不想知道那两个姓黎的奇怪——

“肃静。”

一个声音陡然响起,听上去和水面一样平静。

【你应该慢慢走,穿这种衣服不能奔跑。】

“出了什么事?”

——不是与己无关。

尽管声线要稚嫩得多,但熟悉的语气让沈凌顿住了,惊喜地扭头乱找。

不管什么年龄,不管什么模样,阿谨就是阿谨,她听一句就知道——

阿谨在这儿吗?

是很久很久以前的阿谨吗?

是我没见过的阿谨吗?

或者是阿谨的前世什么的?

啊呀不管啦不管啦,我要见阿谨,见到哪个模样的阿谨都会让我很开心——

可沈凌没找到对方。

恰恰相反,听到这响起的声音,跪在地上的黎敬雪彻底把脑袋低了下去,沈凌的视角也跟着低了下去,便只能看见地板了。

而且也没有脚步声响起,没有什么东西靠近她,冲她伸出手臂。

响起的,是比刚才更恐怖、更熟悉、更令她窒息的浪潮。

“大人……”

“对不起……”

“大人……”

“我很抱歉……”

“恕罪……”

“……祭司大人。”

沈凌眼中的地板还在抖,这是因为听到声音的黎敬雪在颤抖。

出于恐惧、敬意、崇拜。

出于所有仆人对祭司的遵从。

但沈凌怀疑,自己的意识也在随着这个小女孩抖。

祭司?

搞错了吧。

“大人。”

负责考核的那个大人开口解释:“是那边那个黎家的孩子……他打碎了铃铛,用血把它染红了。这是……凶兆。非常晦气,大人,意味着灾祸……”

出口提问的祭司顿了顿。

长久的沉默,沈凌能感到揪住黎敬雪后背衣服的黎敬学,发出了轻微的抽泣声。

很弱小,很害怕,很无辜。

——和她认知的那个黎敬学完全不同。

半晌,祭司再次开口。

依旧像水面那样平静,没有波动。

“让黎家的两个孩子进来。把打碎的铃铛拿给我看看。”

“……大人?碎裂的铃铛——”

“无妨。”

衣料窸窸窣窣响了一阵,抱成一团的双胞胎被粗暴地拽了起来。

黎敬雪还算镇定,只是脸色惨白;黎敬学却几乎挂在了她的后背衣服上,抽泣声愈来愈大。

他们被踉跄着拽进了一个房间,这个房间竟比刚才考核的地方还要大好几倍,但却一点都不空旷。

——事实上,这里一眼看上去比刚才考核的地方窄小得多,到处都堆满了厚厚的文件,又高又深的雕花木柜上摆着乱七八糟的古董,即便黎敬雪被拖进去时只敢把眼睛垂下放在地板上,沈凌也看到了好几支扔在地上的毛笔、散了半盒的象棋。

……甚至还有把梓木做的古琴,和刻着奇怪图案的檀香珠串纠缠在一起。

而且这房间的采光似乎不太好,光线极弱,黎敬雪似乎连她自己的鞋都看不清,原本努力维持稳重的步子走得跌跌撞撞。

沈凌用力甩去了脑子里的杂思,刚要安慰自己“住在这种地方的绝对是个孤僻阴沉的老头子教团很早很早以前的祭司也绝对不会是阿谨”,就听房间里的人又无奈补充了一句命令。

“把窗户支开,弄点阳光进来。这个小孩看不清路,会摔跤的。”

他所指的是黎敬雪,黎敬学此时完全靠着姐姐才能走得动路。

带双胞胎进来的仆人急忙应是,小心翼翼绕过了地上的杂物,去了可能是墙壁的地方。

只听“吱呀”几声,几扇木窗被撑开,几缕阳光落了进来。

室内的环境陡然清晰,黎敬雪深呼吸,抿紧嘴唇。

她被拉到了一条桌案前才堪堪停下,目光只能隐约瞥见上方两条静静垂下的袖袍袍角,袍角上用绳结缀着两颗洁白的铃铛。

铃铛很漂亮,即便隐在昏暗的光线里,依旧闪着微光。

沈凌呼吸一窒,她陡然发现,袍角上的铃铛和自己收藏起来的第一颗宝藏一模一样。

黎敬雪只瞥了一眼,就不敢再看,直接跪了下来用力磕头,还紧拉着浑浑噩噩的弟弟一起。

“大人对不起!大人对不起!是我弟弟不小心——”

“碎片呢?”

带双胞胎进来的仆人急忙呈过去。

碎裂的铃铛混着鲜血,躺在上好的丝绸里。

上方传来轻轻的搁笔声,然后是布料的摩挲声,那几枚碎片被微微拨弄了一下。

黎敬雪咬紧牙关,沈凌的视角模糊起来——这是因为黎敬雪此时似乎怕得快哭了,眼里全是雾气。

躲在她身后的黎敬学已经哭了,整个空间里最响亮的就是孩子的抽噎声。

“……考核时从这个小男孩手上滚落,直接跌碎,又沾了血?”

“是的,大人。按理来说,您分发的铃铛是绝不会——”

绝不会被孩子失手砸碎的。

“嗯。我知道。你下去吧。”

“大人?”

“我单独问这两个孩子几句话。”

“……是。”

仆人离去了。

黎敬雪听见桌案上有细碎的纸张摩擦声响起。

“你们是黎家的双胞胎?名字叫什么?”

“……黎敬雪,大人,我弟弟是黎敬学。”

“哦。前几次选拔考核都排第一?”

“是的。”

“今年几岁了?”

“十岁,大人。”

“这样。”

头顶的祭司似乎是写完了什么东西,再次轻轻搁笔。

“十岁在人类的标准中,也不算幼小了。”

沈凌的视线彻底模糊起来,十岁的黎敬雪眼睛里也掉出了眼泪。

“大人,大人,我弟弟真的不是故意——”

“十岁的男孩,遇到事情还躲在姐姐背后哭?”

祭司没有扔出烧死他们的命令,也没有招手挥出琴弦般的力量,更没有赐下灾祸——祭司只是向黎敬学的脚下掷了一支毛笔。

“去旁边的木柜帮我换支笔。这支毛秃了,你去拉开柜子第三层,拿支新的给我。”

黎敬学不敢动,依旧停在原地哭。

黎敬雪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她第一滴眼泪已经掉了出来,所以后面的眼泪也吧嗒吧嗒掉出来。

“唉。”

沈凌的视角完全被眼泪糊住了,但这声叹息她熟悉到了极点——不到几小时前还有句如出一辙的响在耳边——

其含义,大抵就是“为什么我是个社畜我不想去工作算了工作使我快乐”(。)

结合此境稍稍变通一下,可能是“为什么我要去哄孩子我不想哄孩子算了还是”——

“别哭了。吃糖吗?”

黎敬雪一片模糊的视线里,缀着白铃铛的袍角近了,桌案上的祭司也走了下来。

她还模糊看到两支红艳艳、亮晶晶的漂亮东西。

“前段时间我藏好带回来,原准备逗猫……算了。两串糖葫芦。来,你们一人一根?拿好。”

她哭声一顿。

停在她眼前的小零食是古老遥远的C国市井街头才会贩卖的东西,糖衣亮晶晶的,山楂的甜味在空气里沁了出来。

“吃了糖就不要哭。准备准备帮我完成工作吧,今天教团的文件也……”

身后的弟弟一边哭一边把这支小零食攥在了手心里,他胆子其实比姐姐大得多,而且有个看到想要的东西就必须攥在手心里的习惯,所以此时虽然搞不清状况,已经先一步夺过了自己那份。

但黎敬雪没伸手。

她用力吞下自己的抽泣,双手揉干净眼泪,又和之前在镜子前那样抹了抹自己略凌乱的衣襟。

接着,她抬头去看握着糖葫芦的祭司,心里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沈凌的视线和她一起缓缓向上。

划过候鸟翅膀般拖在地上的袍角,划过缀着白铃铛的袖尾,划过繁复层叠的袍服。

停在他的脸上。

藤紫色的眼睛正半垂着看她,点在眼角的泪痣美得惊心动魄,神色古井无波,含着长辈看小孩的纵容。

祭司必须佩戴的冠饰一个不落,也许是因为年代久远,需遵循繁文缛节,他戴的那些比沈凌戴过的还要更多、更重——

起码沈凌小的时候没有坠过长长的流苏耳坠,发冠下也没有稍稍垂成一串雨滴似的菱形水晶串,斜斜从他发间落下,末端的水晶也许会在他每眨一次眼睛时轻轻搔过睫毛。

不过那美景并未被眼前的两个小孩窥见。

因为这是稳重端严的祭司,他从头到尾连眉毛都没动,更别提眨眼。

明明也就是个半大的少年模样,但一举一动都干净稳重,像尊塑像。

黎敬雪看着祭司真正的模样,一时忘了神。

即便是很多很多年以后,送走了一届又一届的祭司,她也没办法忘记这幅模样,以及脑子里蹦出来的感叹——

【这就是我所要忠诚一生的祭司了。】

那么宁静,那么庄重,那么美,还那么温柔,是第一个向她递糖的人。

黎敬雪找遍所有的形容词都夸赞不过来,从此以后所有祭司在她眼中都是残次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