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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桉下了手术台, 先去了趟牛伯那。他拎着一兜子零食,老爷子正看报喝茶。

时桉从他手里抓了半把瓜子,“哟, 怎么没写日记啊, 小牛同志。”

“小牛是你能叫的?”牛伯敲他脑瓜,从袋子里翻怪味花生。

“谁让有人不实在,啥也不告诉我。”时桉撇撇嘴, “认识钟院长也不说。”

“你又没问。”牛伯把花生塞嘴里, 挑着眉毛瞧他的表情, “见完家长啦,怎么样呀?”

时桉瓜子嗑得咔咔脆, “凑合。”

“非也吧。”牛伯把人扒拉过来, “我咋听说,一家子都对你可满意,赞不绝口。”

“真的?”时桉脸烧得红彤彤, “都赞什么了?”

“做人要低调,说出来你骄傲。”

“切。”时桉从他手里抢花生,“别忘了写日记里, 一个字都不能少。”

“日记可以写。”牛伯拍干净手,把文件递给他,“但得先把这个签了。”

是一份遗产赠与协议。

时桉指着自己, “给我的?”

“你小子要发财喽。”

牛伯是孤儿, 身边没有直系亲属。但无缘无故接受遗产,时桉觉得不合适。

他把协议推回去,“牛婶应该有亲戚吧。”

牛伯:“他们又不给我养老。”

时桉:“您想我给您养老?”

给牛伯养老的事, 时桉真想过。但他不论在哪家医院、哪个科室工作,都不会太清闲, 也空不出大量时间全身心照顾。

他打算等牛伯无法自理时,找个好点的养老院,时常看望,尽点孝心。

一旦签下合同,养老必是责任义务,他更不忍送牛伯去养老院,但家中还有姥姥,实在力不从心。

“我早联系好了养老院,等不行了,有专人接我过去。”牛伯笑着说:“我不用你养老,只托你照顾我夫人。”

他拍拍日记本,“还有我的记忆。”

牛伯不畏惧死亡、只害怕遗忘,就算抗不过病魔,也渴求有人替他记得。

“等我不在了,能找块儿好地方,把我俩葬一起就知足喽。”

时桉讨厌这个话题,又不得不面对,“您说得那些,不签赠与协议我也会做。”

时桉再次推走,“没必要。”

“我没孩子,身边属你最亲。”牛伯拔出签字笔,递给他,“你不签我也带不走,还怕你照顾不好我夫人,我不瞑目啊。”

事已至此,压力都给到了时桉。为了让牛伯放心,他不签也得签,大不了把钱全用来买墓地。

时桉嗖嗖签完,放下笔才想起,多少得看一眼吧。协议页数多,前面都是车轮子话,时桉干脆跳到最后,数数字。

一二三四五六七……

数到一半,时桉停下来敲脑袋。刚下手术台,视线有点花。他揉揉眼,缓了半分钟,从头浏览。

房产、企业资产、金融资产、车辆及其他贵重物品,总计: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千……

我靠!

时桉唰地抬头,像在台风天听收音机,声音放到最大,还抱怨信号差。

他堵住耳朵,怕是自己眼瞎,没好意思问,只能偷偷分析。

牛伯和爷爷是朋友,从爷爷的描述也能看出,两人关系密切。

爷爷二十多年前已是国医,不随便出诊,却专门给牛婶开了方子,证明牛伯或者牛婶绝非普通人。

钟严还说过摸不着头脑的话,“你真以为他是个普通老头?”

牛伯也亲口提过,他以前做生意,怕牛婶寂寞,才转到这里工作。

生意生意做生意。

说得轻描淡写,时桉以为是个小老板,谁会想到,赠与协议上的总资产竟然……

时桉的脑壳在天上飘,他想去门诊吸个氧。

给身价上亿的老板开二十八一瓶的钙片,买四块八一包的怪味花生。

我……呵呵。

时桉默默顺走怪味花生,一口气全倒自己嘴里。

牛伯哈哈大笑,“怎么啦,吓着了?”

时桉鼓着腮帮子,拼命嚼,“牛伯,要不咱再商量商量?”

牛伯把协议抽走,“白纸黑字签了名,没机会反悔喽。”

时桉有点噎,腮帮子嚼疼了,“牛伯,嗝、这么多钱,我嗝、真扛不住,要不嗝…您留着花嗝吧。”

“咋吃成这样,怕我抢啊?”

时桉:“……嗝。”

牛伯递水给他,“还不是你的呢,等我不在了,协议才生效。”

牛伯接过他手里的包装袋,丢进垃圾桶,“傻孩子,别有压力。钱乃身外之物,你这双手却能拯救生命。”

“保持初心,你还是你。”

*

钟严离开的第一周,就受命去贫困村帮扶。从早忙到晚,当地信号极差,两个人很难通上电话,回消息像跨时差,一个上午九点发,另一个下午六点回。

时桉的重心全在工作上,他从神外转到了肿瘤,又从肿瘤转到心外,昨天刚到骨科,每天在门诊、病房和手术室间游走。

工作忙不可怕,但总有麻烦等着他。毕业在即,时桉的论文还是一滩烂泥。比写论文更可怕的,是看不到未来的修改期。

论文就算写成名著,在导师眼里也是屎上雕花,不到答辩期,永远不会满意。

时桉总结出了一套规律,前期写得越好,后期修改就越艰难。给导师的期望越高,就会被压榨得更惨。

类似于零分考到六十还能努力,九十九分逼着考一百就是耍流氓。而夺人命的导师们,最擅长耍流氓。

导师催了不下十次,时桉终于拿着狗屎一样的论文初稿,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时桉的导师姓崔,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有股人淡如菊的风格,号称“水豚教授”,是医大脾气最好的硕导,时桉这几年能过得舒坦,也多亏了水豚教授。

教授接下论文,此处非暂停,但有段漫长的空白期。阳光普照,岁月静好,时桉眯着眼准备睡觉。

二十分钟后。

教授摘下眼镜,揉揉眼睛,喝了口茶,才慢悠悠地说:“你给钟主任看了没有?”

时桉打了个哈欠,“我上哪给他看去。”

信号那么差,电话都打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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