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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简仍由他怒喝完,方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桑桑是认了阿柏的。”

这一句话,就像最锐利的刀子,直直插到叶怀信的心窝里,气得他手都在抖。

他怒极反笑:“好啊,她认了你这个阿舅,认了叶柏这个弟弟,偏生到我面前扯什么姓裴不姓叶。真不愧是卿娘生出来养大的女郎,与她阿娘一样子的无法无天!”

叶简神色不变:“桑桑是阿姐的亲生女儿,自然事事都护着阿姐。”

“父亲,您何必一直不愿承认,许多事是您……”

“啪”的一声!

上好的笔洗被叶怀信挥手掷过来,直直砸中叶简的右肩,淋了他半身的洗笔水。

叶怀信咬牙道:“放肆!”

叶简发出一声闷哼,但仍然坚持将话说完:“是您做错了呢?”

“于国事,您近些年来愈发瞧不见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姓。捉钱之弊端,您视而不见;百姓的诉苦声,您置若罔闻,只执着于朝堂权谋、争权夺势。”

“于家事,您对阿柏过于严厉、苛刻。国子监监生一般都在十三四岁才入监,您却要与圣人求来恩典,让阿柏一个七岁小儿入监苦读。遍数长安各个人家,这个年岁的孩童有哪个如他这般辛苦!”

今日叶简是做好心理准备来的书房,本就打算要将积压多年的话说出来。因而,即便叶怀信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叶简仍然坚持说完想说的话。

“您教阿柏诗书,教他士大夫之道,望他继承您的衣钵。桑娘却教会阿柏何为五谷杂粮、喜怒哀乐,何为做人之道,何为真正的民生疾苦。”

“如若说,刚入国子监的阿柏心中只有尊卑礼仪,如同一个被刻意打磨的木偶,浑身刻着父亲您的所思所想。那么眼下的阿柏,才真真正正像是一个能独立思考、有他自己行事准则的人。”

末了,他行大礼,不卑不亢道:“今日儿子为劝父亲,行为无状,任凭责罚。”

叶怀信面色青白交加,半晌没说话。他难得失了叶相的从容,甚至在微微喘着粗气,仿佛陷入极致的怒火之中。

良久,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出去领二十鞭,然后滚回你的院子!”

叶简不喜不怒,淡淡应了一声“喏”,然后起身走出屋内,去到外头堂下。

寒风中,他脱去上半身的厚实冬衣,仅留薄薄一层里衣,面不改色地跪下领罚。

鞭子抽打到后背,发出一下又一下的声响。

这种惩罚于叶简而言,着实算不上什么,甚至有些习以为常。他咬牙受完这二十鞭,随后硬气地穿好冬衣,朝着屋内行了一礼,朝着院外走去。

走出院门,没走几步,叶简就瞧见了站在拐角的张氏。

叶简暗暗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如平日里那般轻松自在:“夫人怎得来了?”

“就晓得你会被罚,我哪里能坐得住?”张氏没好气地瞪他,手上动作却很轻,扶着叶简的左臂,“疼不疼?”

叶简笑道:“有夫人疼我,自然是一点也不疼的。”

张氏睨了他一眼,犹豫道:“若是只为阿柏的事,父亲不会如此生气。你是不是……”

“是,”叶简倒也不否认,伸手将她鬓边碎发拢好,语气很是轻快,“这些话压下我心中许多年,今日总算全部说了出来,十分畅快。”

“夫人莫要担心,为夫皮糙肉厚,那点责罚就跟毛毛雨似的,根本算不得什么。”

二人成婚多年,张氏如何不晓得自家夫君的脾性?惯是个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的嘴硬性子,每回都是报喜不报忧。

她暗叹一声,没有再纠结于被罚之事:“对了,阿柏离家出走的事,父亲是什么态度?可是要将人追回来?”

走动时,难免会扯到伤口。叶简强忍着痛意,含笑道:“他不说,便是暂时不计较的意思。若是夫人不放心,我陪你去务本坊看他?”

“哪有什么不放心的?”张氏摇头,面上终于添了一抹笑,“这么些日子以来,桑娘将阿柏照顾得那般好。如今这孩子会笑会跳,身子骨也结实许多,全然是我早些年想都不敢想的样子。让他们姐弟待在一处也好,互相有个伴。”

提起这个,叶简不禁悠悠一笑。

夫人哦,可不仅仅是互相做个伴,还能防着某些登徒子做出冒犯之举。

张氏忽而记起一事,问道:“哎?阿姐是这月回来吧?”

“嗯,长公主府传来消息,应当是下旬抵达长安。”

张氏蹙眉:“……父亲那边?”

叶简摇头,叹道:“再看吧。父亲自有耳目,必然也晓得这事。阿姐于我有救命之恩,父亲于我有养育之恩,两者没有高低之差。在这桩事上,咱们什么都不必做,也不能做。”

张氏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夜色沉沉,婢女打着灯笼,叶简夫妇互相搀着往前方走,轻声细语说着话。

“对了,夫人千万嘴巴严实些,莫要将受罚之事告诉阿柏,免得他自责。”

“好好好,我不说!哼,什么自责不自责,明明是你不想损了儿子心里高大威猛的模样!”

“嘿嘿,还是夫人懂我。夫人放心,我只在你一人面前虚弱……”

“叶端之,你不正经!”

叶府中的喜怒哀乐,反正孟桑是不得而知了。她亲自照料叶柏住下,翌日小寒,又带着叶柏一起去昭宁长公主府。

说来也有趣,小寒那日,是谢青章亲自来孟宅接她。

谢郎君这些日子以来,也不知受了哪位神仙的指点,越发懂得如何讨人欢心。来时,他手里还抱着一捧半盛开的梅花,欲要赠与孟桑。

没成想,孟宅的门一打开,眉眼含笑的谢郎君没见着心上人,却瞧见了面无表情的叶表弟。

按孟桑当时所想……那场面尴尬的,就差有一行乌鸦在谢郎君头顶飞过,顺便奏一曲《二泉映月》了。

等去到昭宁长公主府上,不自在的人就换成了叶小郎君。

无他,这孩子人不大,对外总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加上相貌俊俏,很是讨人喜欢。无论是年轻婢子、风韵犹存的昭宁长公主,还是头发花白的皇太后,瞧见叶柏之后都忍不住想逗逗他。

即便是如谢琼那般温润持重的君子,克制地考校一番叶柏的学问之后,也对其夸赞好几句,惹得小郎君那脸蛋越发红了。

众人聚在一处,热热闹闹过完小寒。然后该回宫的回宫,该回国子监的回国子监,第二日继续忙碌起各自的事情。

孟桑本以为接下来除了腊八之外,应当没旁的事情要忙。

没成想,她第二日就被沈道唤去廨房,商量起本月的几桩要事——

其一,明日乡贡举子入宫朝见完,会在本月十一日来国子监中谒先师,监内须得为一众乡贡举子供应吃食。

其二,关于勤工俭学之事,国子监一众官员已经商议完。沈道会在明日朝参时,在朝中提出此事。不过,即便这项举措在朝中顺利通过,想要施行也得等到来年开春。

其三,经监中商议,待到中旬岁考结束之后,二十日会举办家长会,邀请诸位监生家中的一位长辈来监中。届时,必然要让这些监生长辈尝一尝食堂的吃食,此事也得孟桑多操心。

总而言之,年前要忙的事情还有很多,孟桑暂且是没法歇息了。

对此,孟桑只能长叹一声,然后一抹头,继续斗志昂扬地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