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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顺的采访定在上午十点,因为堵车,他们晚了五分钟才到,本以为对面要借题发挥。不料接待的秘书格外客气,一面给他们人手一瓶饮料,一面道:“真是麻烦你们了。高峰期还开车过来,杜总已经等着了。”

这次来采访是蒋记者,先前没见过杜秋,但也听说了之前罗记者的遭遇,也知道些夏文卿的事。临出发前,领导三令五申让她小心提问,道:“别说不该说的话,她和台长关系好着,到时候一个电话,我也兜不住。”

蒋记者暗暗不服气,如果只是说些假惺惺的套话,又何必叫她来。因着这点坏印象,她对杜秋也没好感,网上的照片大多模糊,想来是个面目平淡的女人。等推门进去,倒也一愣。

光是一个背影就足见杜秋的高挑,起身握手时,她比后面的摄像师还略高些。她说话轻声细语,长相也斯文秀丽。细平眉,窄杏眼,极高的鼻子,只在侧脸时有片刻凛冽。

蒋记者问了几个例行的问题,杜秋都很客气答了。因为气氛放松,她便还是聊起了夏文卿。如果她不愿意正面回答,就不放在稿子里。

“之前福顺的供应商问题牵扯出的高层职务侵占,这件事反响很大。但福顺除了最初的两份公告外,没有其他官方申明。这是什么原因?”

“因为没什么可说的,公告中说明的就是事情的全部真相。”杜秋淡淡微笑,继续道:“涉案人员其实是我的表弟,小时候我也照顾过他一段时间。之后就再没有联系了,这次我爸把他叫回国帮忙,我也没想到他变了这么多。出了这种事,我也很难过,但消费者的利益优先,只能公事公办。”

“有传闻称,福顺今年有上市计划。杜总对此有什么回应吗?”

“是嘛,既然都是传闻了,那就不用当真了。”

“那最后杜总方不方便回答一些私人问题。听说你已经结婚了,不知道丈夫是什么样的人?能不能透露一下?”

“太详细的事,不方便说,我只能说他是个好人。”

采访结束后再拍照。化妆师把杜秋补妆时,粉底不小心擦在领子上。化妆师吓得够呛,她倒没在意,只是笑道:“不影响拍照吧。其实影响也没办法,我就这一件衣服。反正你们的照片都要修的,把领子修一下,顺便给我修好看点。”

蒋记者一面感叹杜秋好相处,一面道:“杜总已经够好看,一会儿拍照的时候麻烦把脸往左边侧一点,这个角度更上镜。”

封面是一张侧影,由一根纤细线条勾勒成的脸。冷淡的额头,斜出的鼻梁,平直的人中略短,最后是太清晰而疏冷的下颚。她的脸尽是直线,好像唯有睫毛略微的弧度才算是柔美。偶尔让人想起她原来还是个说话轻声细语的年轻女人。

“这张照片拍得挺好看的。”钱忠恕把杂志举到杜秋面边上,拿来对比。他对她的态度还是老样子,带点漫不经心的轻蔑。“你现在也算不一样了,刚一上台就有专访。”

杜秋笑道:“客气了,都是花钱买的。壮一壮声势。”

“别说漂亮话,我知道你来找我帮忙。可你和任旭闹成这个鬼样子,我才不信你。”

“我和他们的关系是从一退回零,但我和钱总您是从零进步到一。”

“可别和我打感情牌啊,我会吓得心脏病突发的。谈钱还好一点,谈感情要命。”

杜秋道:“就是谈钱。我和任旭翻脸,是因为东山资本得寸进尺了。我爸在位的时候,就整天想着让他下台。我上去了,又仗着自己有功劳说事。大股东还是少指手画脚,待在家里等分钱就行。我不想给他们太多好处,要是让步了一次,别人也有样学样就麻烦了。”

“那我帮你有什么好处呢?”

“听说您组了个食品公司的局,之后准备做轻零食。福顺正好有生产线,可以帮忙做代工。价钱都好商量,关键是交个朋友。”

“条件不错,可你都耍了任旭一次,要是再不让认账耍了我呢?”

“那圈子里就不好混了。这我还是知道的,也不是谁都能得罪。”

“杜秋,你这人就是个骗子。”他拍着手哈哈大笑道:“你真够不要脸的,不过不要脸是个好习惯。能活久一点。”

钱忠恕习惯性地点了一支烟,顿了顿,又道:“对了,再给我一张名片,上次那张我拿来当烟灰缸了。”

东山资本的舆论攻势已经起来了。

主流媒体不方便参与,所以下场的都是网络媒体。七八家打头阵,另有二十多家跟进。真话假话掺合着说,而且用的都是指代,只说是某某方便面巨头吉祥公司最近很热闹。有说供应商的事其实是夏文卿背黑锅,杜秋拿一套海边豪宅当条件。也有说这是福顺的内斗摆到明面上。

另外有一些路边消息,暗示夏文卿其实是杜守拙私生子,只是对外称为侄子。还给出具体时间线,说夏文卿从入职到落马,短短半年就连升几级。不是有心偏袒,实在说不过去。

前几条消息不必多管,麻烦的是最后一条,虽然具体细节有出入,但从时间线看,肯定是亲近熟人爆的料。

杜秋叫来姜忆问意见,也没明说,只是道:“这类事情你准备怎么处理?”

姜忆道:“和公司有关的消息发一个公告就好,主要是涉及私生活的,澄清也不合适,只会让事情越传越凶,尤其没有指名道姓。这样只会让事情传播得更广。”

“你的意思是压消息?”姜忆点头,杜秋也认命一般道:“你直说吧,要花多少钱?”

怕此地无银三百两,所有涉及福顺的负面消息,无论真假,都花钱强压下去了。杜秋另外让王秘书去接洽私生子那条消息的发布方,调查来源。虽然还没有证据,但她隐约能猜到是谁做的。

这笔帐要算,她是不管不顾全算在夏文卿头上的。一闲下来就联系律师。前段时间只要是夏文卿签过字的东西,杜秋都收集起来给律师,看能不能从中挑些过错。下个月夏文卿的案子就开庭了,上次说最多能判二十五年,她是要多多益善。

律师道:“判多久要看当事人的态度,如果是拒不认罪,法院会从重处理。还是就是金额补偿,如果当事人能给钱补偿,并且与贵公司和解,可以轻判。反之就重判。不过最重也就三十年。”

杜秋道:“那就以三十年为目标。”

挂断电话,又有事要她决断。原本下午有个会要开,结果两个部门领导出差,一个飞机晚点赶不回来,要不要把会议延期。

她正犹豫着,又有手机短信了,开头就是‘夏文卿先生,您好’。着实把她吓了一跳,生怕夏文卿还留有后手,定睛一看,原来是剧院的通知短信。今天下午要开演《群鬼》,提醒她别忘记,想来是他订票时留的是她的手机。

她在办公室里愣了一会神,再去看公文,彻底集中不了精神。叹了一口气,还是说会议延期,又打电话给小谢,开车去送她去剧院,心里给自己的解释是钱都花了,别浪费。

夏文卿买的是一档票,这个区域视野最好,几乎不会有人缺席,一排只有她旁边空了一个位子。兴许是剧院的冷气太足,她裸露在外的手臂上起一层层鸡皮,头又隐隐作痛,好像谁在扯她的头发。

剧是新排的,但故事终究老套,都演过多少遍了,演员一概不认识,可台词已经能背了。荒唐的父亲,隐忍的母亲,错乱相识的兄妹。一代代的老人死去了,留下的规矩却又把年轻人催老了。

女演员捧着胸口,演痛心疾首道:“我几乎觉得咱们都是鬼,曼德牧师。不但咱们从祖宗手里承受下来的东西在咱们身上又出现,并且各式各样陈旧腐朽的思想和信仰也在咱们心里作怪。那些老东西早已经失去了力量,可是还是死缠着咱们不放手。”

男演员登场,演儿子欧士华,戏服是墨绿色的。杜秋眼前一恍惚,无端想起了夏文卿。眨眨眼,面颊上一热,竟然落泪了。还好剧院里是蒙头蒙脸的一片黑,没人看到她哭。

该用什么样的口吻回忆他?是跟随在身后的表弟,是血里也淌着罪的弟弟,或者只是一个为了报复而归来的外人。

是不是也曾有片刻的庆幸?如果他不是私生子,她就未必能当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嫉妒吗?一次次幻想,一次次破灭,父亲终究更爱的是他。

出了剧场,杜秋跟着散场的人潮,漫无目的走了一段路。这种时候回公司也没意义了,回家则又是怄气。姨母还是持之以恒等着,好话歹话都说了,也不肯走。叶春彦则还是那冷若冰霜的样子。

她哪里也不想去,索性买了个冰激凌甜筒,坐在长椅上独自吃。才吃到一半,公司里的电话又来。出了紧急事件,外地的一个园区有五名骨干集体辞职,厂房里又在闹事,连食堂都不愿意煮饭了。

生怕是东山资本找人去挑事,她立刻让秘书订机票,准备亲自飞去一趟。现在出发,甚至来得及明天早上开晨会。

打电话回家让保姆收拾行李时,她知道叶春彦在旁边听,故意道:“让他别等我。一个人自在点,该吃什么吃什么,该做什么做什么。”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好像有个正当理由可以不回家了。她以前听说不少下属为了不回家,故意申请加班,没想到自己也落得这种下场。

叶春彦挂断电话,怅然若失,杜秋不回家,菜就煮多了。他断断续续发烧了三天,但无人发现。汤君和杜秋是他刻意隐瞒的,剩下的帮佣则太畏惧他。原先的一批人早在夏文卿的事后被换,新雇的这些对他们都不熟,只觉得叶春彦是软饭硬吃第一人,每天就和杜秋甩脸。

至于姨妈,他是怀疑她把这里当景点打卡了。每天风雨无阻着过来,杜秋骂也骂过,她依旧面带微笑着过来问好道别。

叶春彦对她也头疼,道:“杜秋不回来,你可以走了。”

“我是来找你的。我有话想对你说。”带她去房间里说话,她一脸诚恳道: “杜秋这样子,我很担心她。文卿的事不提,可她把她妹妹都赶走了。我想请你多劝劝她,再多的恨也要放下吧,放老杜出来吧。主说伸冤在我,我必报应。这便不是人应该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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