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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是,他放过对方后,汤君不用人抱,就停下了哭声,自顾自笑起来。从那天之后,他就发誓洗心革面,不再让暴力的轮回,伤害到孩子。

像关昕一样普普通通的沟通,普普通通的谅解。他和杜秋都无从想象。他们从没有真正相信过这个世界。

屈辱,伤害,不甘,怨恨。这是他们共同的起点。恰因为是镜中相反的倒影,所以他们才在某一刻如此相似。

他是真的悔改了吗?还是说,他的沉默与宽恕本就是一种更深的倨傲。

十月是叶春彦的生日,可是生日会请来的全是汤君的同学。她还在振振有辞道:“没办法啊,爸爸没什么朋友的。”

除了几个相熟的朋友外,还叫来了学校戏剧社的社长。叶春彦还以为汤君和他关系一般,不过孩子间的友谊总是很奇妙的。这个小社长长得团头团脑,像是个糯米团子里嵌着两颗桂圆,不过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也不和其他人玩。

叶春彦怕他和女儿闹别扭,偷偷跟着,却意外听到汤君和他躲在阳台说话。原来下学期他就要转学了,他父母离婚了,双方都想带走他。他犹豫不定,选谁都像是太自私了。

汤君道:“别烦了,你选谁都一样的。大人离婚后很快会有自己的生活,说不定还会有其他的小孩。你选一个对你好的就可以了。”

“你把大人们说的好坏啊。”

“没有啊。人就是这样的。没人可以永远幸福,所有人幸福就是所有人不幸福。能让自己开心就很了不起了。我就要一直开开心心。别想了,快去吃蛋糕吧,然后我们去打游戏。”两个孩子手拉手,快快活活走了。

叶春彦留在房里,反倒陷入沉思。他的童年,杜秋的童年,汤君的未来。有申辩的路,有反抗的路,有顺从的路。众人各走在众人的路上。

因为都是孩子,花钱请了一组人来表演魔术。纸牌变花硬币一类的小把戏。汤君之前看过彩排,有些嫌无聊。叶春彦拉她到一边,语重心长道:“这个世界上很残酷。我小时候就这样,现在也一样。我总是想营造一个更好的环境给你,不想给你坏的影响。现在想来我可能错了。因为我和你看的世界,原本就是不同的。我以为对你好的事情,可能并不是这样。”

汤君模模糊糊笑了一下,不是太懂,也有些不耐烦。她再怎么装成熟,也还没到理解这话的年纪。“爸,你要吃蛋糕吗?有巧克力夹心的好吃。”

她蹦蹦跳跳去给他拿蛋糕。叶春彦有些好笑地想着,这个家里的女人怎么每个都这么不客气。今天到底是谁的生日啊?

吃着蛋糕,叶春彦看汤君招呼小社长玩打游戏,问道:“你怎么把他请来了?我还以为校庆上他让你演配角,弄得你不高兴。”

“因为大家都觉得我和他不好,所以我要把他请过来。这样同学就都觉得我人很好。反正他要走了,等下学期我去竞选了戏剧社社长,大家支持我,我就要当主角。”

该说这是缘分吗?她已经越长越像杜秋了,又不全是耳濡目染。叶春彦开玩笑道:“我还以为你喜欢他呢。”

“切。我才不喜欢爱哭鬼呢?”

“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啊?像我这样的?”叶春彦不由得意起来,到底女儿是和他亲。

结果汤君一脸嫌恶道:“爸,你别自恋。好讨厌啊。我才不要啊。你又闷又不会说笑话,还长太高。总喜欢表现得自己很聪明。我喜欢夏文卿那样的人。”

“呃。哈?凭什么啊?”

“你不觉得他长得很好看吗?这样的泪痣很少见。他还傻乎乎的,很可爱啊。算了,爸,你这种不懂的。你蛮土的。”

叶春彦傻眼了,半晌说不出话来。晚上在卧室里,他对着杜秋,无不哀怨,感叹道:“孩子长大了呢,叛逆期来得好早。”杜秋问明原委,一时间笑到喘不过气来,又捏了捏他的脸,以表诚心。他在她心里英俊潇洒,天下无双。孩子还小,没到欣赏成熟父亲的年纪。

笑闹了一阵,杜秋微微叹口气,道:“这孩子选了一条和我们不同的路。她大概不会理解我们。”

叶春彦道:“我倒希望她永远不要理解我们,这样很幸福。”

生日会办得很盛大,光是收拾就花了两天,到处都是彩带的碎屑和四处漏气的气球。因为是额外的工作,所以又给家里的帮佣发了一次工钱。小郑拿了钱,立刻和杜秋提出要走。

杜秋一愣,追问道:“怎么了,在我家做的不开心吗?是有什么地方觉得不好吗?”

小郑道:“谢谢你,挺好的,活挺轻松,钱也不少。可是我觉得不受尊重。你们两个都不尊重人。”

这情况着实少见,杜秋立刻把叶春彦一起叫来挨骂。

小郑也不客气,直截了当道:“我不喜欢杜小姐把东西给我的态度。杜小姐总是眼睛不看着人,说一声“诺”感觉像是对小猫小狗。叶先生总是太客气了,什么事,好也好,不好也好。他都不计较,总是一副可怜人的样子。可是我拿钱干活,不用你可怜,哪里不对你直说好了。这样子才让人不舒服。”

叶春彦不是所措低了头,道:“好像是这样子。对不住。”

小郑道:“还有就是你们家的气氛不好,挺压抑的,你们看着都不开心。你们一看就不开心,每天这么多规矩。当老板又当老板的规矩,什么时候笑,什么时候哭,都有人盯着。杜小姐大着个肚子还上班,怪可怜的。”

杜秋尴尬笑笑,问道:“那你开心吗?”

“不开心。不过比在乡下开心。在乡下看麦子。在乡下会觉得很闷,还没有书读,在这里虽然累,可是好像离世界近一点。”

杜秋让她说说自己的过去,听完后目瞪口呆。小郑对她的富有尚且能目睹,她对她的贫穷却全无想象。小郑还比她小两岁,穷村子里的穷人家,义务教育不用交学费,可要交书本费。她没有钱,别人听课她就罚站,被同学欺负也没人管。十五岁辍学去工厂,上厕所要先向工头回报,每人一天三次机会。

她能过来当保姆全靠运气。有个老乡被车撞了,人手不够把她介绍给中介,做了五年,口碑不错,又交钱托了不少关系,才能被选过来。给有钱人家做保姆,知道有油水,中介抽成也更多一点。

她在乡下还有一个弟弟,攒不下多少钱,不过还有个梦想。想攒够十万后,歇半年去学画画。她现在正在网上学课练基础。

“看来钱对你很有用。挺好的。”杜秋微微一笑,道:“我的生活里没有奇迹,不过我乐意创造一点奇迹。”她准备借给小郑二十万,不收利息,不还也可以。就当白送给她实现梦想。小郑没要,因为觉得有诈。杜秋也不勉强,让她想通后,随时可以来找自己,留了一张名片。

因为家里有许多送来的蔬菜水果,杜秋便让小郑拿两箱再走。她不愿意多要,就抄了两个苹果进兜里,手上抓了一个番茄边走边吃。看着她收拾行李,杜秋倒也佩服起来,这么小的一个箱子,竟然放的进她的全部家当和对未来的希望。

别墅区不方便搭公交,杜秋便叫司机过来送她一段路。等车来的时候,因为要走,小郑的胆子也大起来,对杜秋道:“你和叶先生到底为什么事在怄气啊?”

“你能看出来啊?”

“能,我们底下干活的都在说。吵架啊?那也好久了,你说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就不能低个头啊?什么事啊?”

杜秋感叹道:“没什么事。道路不同,理念不合。他以变求不变,我以不变求变。顺从规则才能改变规则。进入规则,却被规则改变。规则和人,究竟是谁改变谁呢?”

小郑眨巴眨巴眼,吸了口番茄的汁,一抹嘴,道:“杜小姐,我说句话,你别觉得难听啊。我觉得你们日子过成这样子,就是因为你和叶先生都不爱说人话。这啥跟啥啊?打哑谜啊?”

杜秋自然不动气,只笑笑道:“哑谜猜到答案就不算谜。难就难在知道答案也改不了。”

小郑走后,杜秋问道:“我真的给人感觉很傲慢吗?”

叶春彦道:“不知道,因为我和你一样傲慢。既然她这么坦白了,那在她心里我们和她是平等的人,平等的讨厌鬼。”

“你好像很不高兴?”

“我在反思自己,我自以为体贴。 说不定才是最傲慢的。因为你太了解我,所以总把对世界的不满也发泄给你。这样对你好像也有点过分。”

杜秋哑然,不再说什么,只是轻轻靠入他怀里。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又好像什么都说了。他们在无声中和解了。

可能是缺钙的缘故,她开始半夜无故小腿抽筋。起先还会忍着,可叶春彦发现后就起身帮她按摩,后来成了习惯,她直接半夜把他踹醒。他一面打哈欠,一面捏着她的脚踝往身上搁。

也不是不得意,杜秋故意道:“你最近对我还真是特别好。”

“良心呢,杜秋?我之前对你还不够好啊?”叶春彦往上捞了一把。

“至少以前没半夜起来给我按过腿。”

“你之前又没这么叫过我。”

“那就是说,以后只要我叫你,你也是随叫随到的?”

“你真的没良心啊。”

“没良心就没良心了,右边也捏一捏,反正你起都起来了。”她朝后一靠,把另一条腿也搁了上去。

到了月底,杜守拙和姨母过来看望,顺便谈了夏文卿的事。很快就开庭了,只要愿意赔款,加当事人的认罪态度积极,律师说情况还算乐观,只要刑期在七年以下,再加上缓刑,兴许没几年也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