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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真是君非君,臣非臣了,颠鸾倒凤是倒,七颠八倒也是倒。一阵珠帘摇曳,乌发相织。事毕,他服侍她起身更衣,又帮着挽发,似是民间少年夫妻。到底不是精于此道,他只把她的衣带胡乱系上,自觉不妥,便道:“怎么也没人伺候着。”

“要是有人伺候着,他们还能活?”

“那我能活?”他把茶杯端到她面前,凑着她的嘴喂,一样洒出来些。她笑着斥道:“笨手笨脚的。”

之后数载宦海沉浮,自也身不由己。因他为人正直,性情豁达,治水有功,几番升迁,又爱提携后辈,恩名远播,一时倒也成了南方文臣中举足轻重之辈。只可惜东安王一事,他带头上书,惹了太后忌讳,又连遭贬谪。

赴任途中染了病,没到驿站就开始咳血。一路拖延到府,才找了大夫看诊。先一个称是喘病,不打紧,可要仔细养着,不然容易留病根。三四个月里不能碰凉物,不能洗澡。

五黄六月,他本就拿湿帕子搭着面,惊得从床上坐起,道:“三个月不洗澡?我必不是这病。”一连说了两次,急急遣仆从把人打发走了。

又去叫人,后一个大夫说是心漏,又问可否沐浴更衣。答曰:“凡事都不忌讳了,心漏是胎里带出来的病,药石无医,到了咳血的时候,也就一两个月光景。”

他听后倒欢喜起来,认下这病,多给了碎银当赏钱,就按心漏的法子治,一并也筹备起后事来。消息传到京都,惹出一片忧心,连太后都心下不忍,速速将他调回京,又派了御医前去看诊。太医回命,说不是大病,就是喘病拖得久了,不能碰寒凉物,一碰便要咳。

他倒不怕死,就是怕热。太后大伏召他入宫谈事,结束后赏他冰雪冷元子,他自也欣喜,边吃边咳。她笑道:“你这么贪凉,怎么和小孩子一样?既然得了病,就要小心点。”

他道:“我本是乡野小民,无所顾忌。倒是殿下千金玉体,也该离我远一些,这病偶尔也过人。”说完便又咳嗽不止。她只道:“不要紧的,我说不会过就是不会过。”他咳完,神色稍缓,便道:“这是老天说了算的,人说了不算,你还是当心些吧。”乃笑道:“天命在我,就是我说了算。”

因给他派了个闲差,召至跟前,时时可见。她随知这般安排不妥,却也一时想不出其他打算,只得由他去了。后又因朝中几个老臣接连暴毙,她手头无可用之人,到底还是让他当回了侍郎,做了许多事。

可惜他心底黯然,如此左腾右挪一蹉跎,去意更坚。朱袍皂靴只两载,他又告了丁忧的假,启程回乡了。朝廷以孝治天下,她自也拦不住他。

这一别,再相见,倒也有三年了。想来他这人便是如此。不在跟前,倒也挺想念的。当真见了,又着实讨厌。着实是近则不逊,远则怨。杀,似乎是舍不得杀的。可用,又是不甘心重用的。

她只继续道:“前年四月, 你在家中设宴,同席的有户部一人,礼部两人。酒席上你说,‘哪有什么太平万岁,从三皇五帝到如今没有一万年的。不过是血海里捞前程罢了。今日你争我夺真热闹,明日你死我亡各凄凉。’有这桩事没有?”

“有。”他依旧跪着,并不起身。神色自若,全无惧意。

她怒斥道:“本以为你是借酒装疯,没想到你是生来张狂。光是这句话就够你死十次了。你是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他不忧反笑道:“殿下要杀我,不过是朱笔一批的事。臣要赴死,也不过是头点地的事。自是没有不敢的。各顺天命罢了。”

“好一各顺天命。抬起头来。”她持朱笔走到他面前,笔杆挑起他下巴,在喉咙上点了一笔,又在他面颊上落了几笔,道:“赐个字给你,猜到是什么字,就留你一条命。”

“不必了,臣不识字。”

“那我便赐你白绫殉葬,再从你家旁支里挑个孩子过继,也算全了你忠孝的名节。”

“是。”

“倒还挺得意?”

他闻言笑道:“单只赐死我一人,后世传出去,倒像是殿下不放心我,拿我当权臣看了。”

“凭你也配?你就是个佞臣。贪图一时口舌之快,口出妄言,你是成全自己名声,全断了你们家后辈的仕途,是为不孝。忠君之道,恰如侍妾之心,你三心二意,阳奉阴违的,便是不忠。不忠不孝的东西,要你有什么用?”

他依旧跪着,却也仰头看她,仍是笑道:“臣还有一项大罪,殿下漏了。狐媚惑主,是为不贞。”又道:“殿下教训的是,忠君之道,恰如侍妾之心。殿下既然赐了臣一个‘侍’字,臣便会铭感于心。只是不知我这佞臣,堪不堪当一美妾?”他只拾起地上朱笔,捧高于头顶,交还于太后手中。

自也不能当真再生他气了。太后只道:“这次连你的老师都下了狱?你都跪了这么久,就不想替他求情?我现在还是有兴致听你说几句话的。”

“臣真是感激涕零,喜不自胜。”

“你再装疯卖傻说鬼话,就拖出去杖刑五十,打断一条腿再捞回来。”

他只得正色道:“殿下有殿下的想法,臣不敢妄言。只是有一事,殿下不是滥杀之人,这次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不过是要给臣子一个教训,辨一辨忠心。等过上些时候,宫里出一些喜事,殿下能赦还是会赦的。”

“你倒是想得开。那我送你去牢里陪他们如何?”

“那臣是受不得此番厚爱的。这里受牵连的都是重臣,殿下也是想看看有多少人愿意为他们请求,审一审他们有没有结党营私的罪。臣自也不会为老师求情。为他求情的人太多,他就该告老还乡了。”

多年未见,他依旧还是最知晓她心意的一个,只可惜终究不能彻底为她所用,到底还是离心离德了。她只叹道:“你见老了。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才二十。”

他只淡淡笑道:“臣开春就是三十了。”她便道:“日子真快啊,已经十年了吗?我也老了吗?”由此笑意转淡,他道:“怎么会呢?殿下是殿下,臣是臣,如何能相提并论。”

她道:“既然回来了,也别走了。南方的湿气重,你的病总好不了,就是离得太远。既然回来,就别走了。今天也别急着回去,我让人传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