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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郑婉辞别后,阿柿就坐上马车,如她所说的那般,在返回别院的途中,向着百梅公主的府宅拐了拐。

可临近府宅时,她的下人却送来了消息,称百梅公主方才一直在宫中与圣人叙话,这会儿刚要离宫,若是阿柿此时去,能待客的便只有百梅公主的新孙媳。

此刻,阿柿那镜花绫做成的联珠鹧鸪纹黄裙上,正堆着无数簪步摇钗供她挑择。

珠宝玉石同她裙子上的柿蒂花相相团簇,奇丽无比。

听了酡颜传来的话,小贵人不时在钗簪间拨弄着的指尖便停在了一支金镶宝凤钗上。

“这样正好。”

她的唇角弯了起来,对镜将钗亲手戴上。

“千载难逢呢。”

说起百梅公主刘百梅,虽年岁与圣上相仿,但论辈分,原本,圣上也该随先帝称她一声姑母。

可自眼睁睁看着“吴”姓称皇、身周围的刘姓宗亲血流成河,刘百梅就彻底吓破了胆。

发现独子竟跟逆谋牵连,为了避嫌保命,她便不顾儿媳正值临盆,一刻都没有犹豫地跑到女皇面前、供出了独子和与他勾连的党羽。

为独子收尸时也只是胡乱用草席卷了,还满脸厌恶地朝着那尸身狠狠唾了三口。

随后,她巧媚逢迎,不断为女皇献上延年益寿的丹丸、养颜涂泽的秘方,还频频送上可心舒意的美貌少年,因而终于是在女皇铲除异己的杀戮中活了下来,这几年更是时不时会被圣人叫去宫中叙旧谈天,有了些权势荣华。

去年,她还特意费了番力气,为孙子求了个“吴”姓的小娘子。

那个小娘子,阿柿见过,被家中娇养得有些烂漫到不食人间烟火。赤璋长公主当面给她赏礼,她规矩道谢后、自然极了地随口喊了个下人去接。

这举动,赤璋长公主并未入心,却当场就将头顶悬剑、临深履薄了半辈子的百梅公主吓得白了脸。

后来,不过半载,那名小娘子就扔下张“情志不和,去之”的和离书回了娘家。

自那时起,百梅公主便似乎有了新的计较。

此次为独孙新聘回来的这个,几乎算不得有出身,但听说十分“务实肯干”,被刘百梅养在身边悉心教养,却还不到能见人的时候。

若非这会儿去,今日怕是还见不到呢。

这样思索着,阿柿被酡颜扶下马车时,老远便瞧见了那人跑着从府中迎出,口中热忱至极地躬身拜着:“拜见扶光郡主!”

那小跑着的脚步急切到,连簇拥着的她的仆役都险些无法跟上。

阿柿抬眸,只见新妇穿了一整身的成都织五色小团窠锦,花哨得像只开屏孔雀,令她那张稍平凡些的面容完全模糊掉了。

但她那双细长眼睛里想要将事办好的精明火热,却裸露又浓烈地生着辉。

扶光郡主!

是扶光郡主!

新妇看着款款落地的花容少女,脑中牢牢回想着公主祖母向她说过的话。

如今圣人最喜爱、最信任的人,便是赤璋长公主。

虽然长公主面对女皇,也是时时畏惧自检,但论其地位权势,私下说一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为过。军国要务,许多都有她参与的影子。

而她生下的那位小郡主——

“那就是丝毫委屈也没受过的琼枝玉叶了,连我也未能将她看透多少。日后,你若见了她,只管惧与敬,除了取悦奉承,不要多说半句话,不要多存一丝自己的心思。”

因此,即便小郡主和颜悦色,新妇也是半分怠慢都不敢,先是大礼相迎,接进屋中,又慇勤备至地亲自呈上酒水:“不敢拿常物招待郡主,这是今夏圣人赐下的郢州春酒和朝中的颁冰,为郡主解渴。”

阿柿小酌一口,浅浅地露出了一点笑。

她坐着望向新妇,眉眼温和柔顺,声音轻而缓缓:“我以往总觉得这酒味有些烈。夏日炎炎时加些冰屑,味道竟这样适合。”

新妇看着眼前的小贵人,眼睛都有些直了。

饮酒时,那只柔荑手臂分明动得那么宽舒松缓,没有丝毫刻意的矜持克制,可她身上的阔袖竟没有半分晃,只有浮光掠过,令上面绣着的那只口衔灵芝的白鹤如遇风般轻盈腾云,毕露仙姿。

原来公主祖母说的竟是真的。

这世上真有人从骨子里便带着清贵秀雅,容貌姿态都美到了极点。

一颦一笑,玉叶金枝,芳兰竟体,不恶而严!

看着扶光郡主,新妇越发显得自己卑卑不足道,似乎连在她面前吐出一口浊气都是极大的冒渎唐突。

听贵人说想吃府里的酥山,她便使劲地命人将府里所有的吃食流水般地铺张上来,真的是一片“金错银盘贮赐冰,清光如耸玉山棱”。

可小郡主只是缓悠悠地尝了几口,神色始终温润而泽,却不见言语。

直到那碗沙糖冰雪冷元子摆上来,才终于博了贵人一笑。

那一刻,新妇直觉眼前如花簇锦攒,灿烂芳馥。

阿柿咽下口中的元子,问了这道点心的名字。

听新妇说过后,她微微颔首,和和气气:“正是这个。我在宫中侍奉外祖母时,曾听她身边的那位芙蓉郎君提过,他母亲自尝了你们府里的这道点心后,连着好几日赞不绝口。可惜我一直不得闲,到了今日才吃到。”

被小郡主方才的笑晃晕了头,新妇忙不迭出声:“若是郡主喜欢,只管常来……或是您想吃了,就遣人来说一声,我立马就让厨娘过去……”

新妇正说得热切,门廊外,仆役脚步声起,百梅公主正向这儿赶来。

阿柿闻声望去,来人戴着顶通天百叶冠子,鬓边满是珠玑,脚踩着薄底无跟的伏鸠头履子,步态轻盈曼妙,面上伏贴地敷满了脂粉浓胭,冷不丁瞧上去,恍若还是犹存风韵的半老徐娘,丝毫猜不出她早过已过了耳顺之年,只有在仔细端详她的眼边嘴角时,才能看出那一丝慢慢流出的老态。

阿柿还记得多年前,圣人登位临朝、皇城血雨腥风,百梅公主仓皇跪在殿前求圣人治罪亲儿。

那时的她,蜡黄枯槁,发顶多生花白头发,赫然一名垂暮老妇。

到底是权势养人,不过几年光景,容貌已焕然一新。

阿柿看着她步入房中,神色柔婉和缓:“我来您这儿叨扰了许久,尝了好多佳肴。这会儿,见您一面,我便该走了。”

这让百梅公主那一肚子的阿谀话都没能说出了。

可百梅公主却笑得更加和蔼:“望您不要嫌弃府里招待不周。”

说罢,她笑着走近:“今日圣人还提过郡主,说是一想到郡主即将婚嫁,心中就不舍得厉害。”

她这话没得到小郡主什么反应,反倒令她的孙媳想起那小郡主的未来夫君是如何的平平无奇。

由此,她精光乍现,自作主张的话脱口而出:“祖母,不如让郡主从我们府中带几个听话的小郎……!”

话未说完,一满碗刚从冰池取出的清风饭实实在在泼到了她身上!新妇衣衫浸透凉冰,冻得寒意四起,却噤如寒蝉,一跪倒地,战战不再敢动。

动完手后,百梅公主立刻佝背向阿柿告罪:“郡主恕罪!都怪老身没能将她教好!”

珠辉玉丽的小贵人静静受了全礼。

过了片刻,她和风细雨地笑着站起,把快要将双膝屈到地上的百梅公主扶了起来,又从云鬓间抽出那支钗子。

“一家人,多大的事儿呢?”

她将钗子轻送到百梅公主手中。

“我同您家的这位新妇颇为投缘,这便做我送她的新婚贺礼。”

赤金钗首的宝相花托上,镶着一颗硕大华美的瑟瑟宝珠,品相在西域进献的贡品中都很少见,小郡主却看也不看就赏了过去。

——

卑躬屈膝将始终柔静着的小郡主送走,百梅公主立刻将门窗紧闭,看向仍跪在地上的狼狈孙媳:“快将扶光郡主同你说的话,一字不差与我说上一遍!”

待听孙媳复述得详细,百梅公主绷紧出细细皱纹的凌厉嘴角才稍稍缓和。

“芙蓉郎君的母亲?阿菖夫人?”

没了外人,她不再振奋着矍铄精神,衰老的眼皮松垂了下去,三白眼现出了几份凶狠。

很快,她的目光就在手中钗首上那颗流转着光华的宝珠上凝住,不消片刻,便笃定开口:“郡主也为阿菖夫人挑了人!她挑了谁?”

她看向那碗沙糖冰雪冷元子,伸手捧起盛着元子的青釉褐绿彩绘碗,慢慢转着打量上面那幅浓淡相宜的“卧冰求鲤”图。

这长沙窑出的彩绘瓷,在她的府中也算珍品,每逢扶光郡主这般的贵客临门,府里都会将它拿出来招待。

小郡主以往,应当也见过几次。

想到这,百梅公主登时转向孙媳:“郡主还碰过哪些碗碟?”

跪着的新妇连忙起身,将它们一一捧出。

碗碟边沿上,或是瓜果散在雪池上,或是猫鸟嬉闹聚成团,都是些在瓷上常见的图案。

可再配上那幅“卧冰求鲤”,在百梅公主这种活成了精了的老妇眼中,事情便极清楚了。

她轻哼了声:“杜苏方。”

新妇能被百梅公主挑中,自然也有她的灵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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