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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扶光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她只记得,她的意识曾仿佛被无穷尽的蛛丝缠住。它们绵而软,并不会将她勒痛,但却韧极了,怎么都挣不开、扯不断,这让她自心底产生了一股强烈的不安。

而就在这不安快要漫涨到顶峰时,她又隐约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被人碰触。

若是平常,她如兽般敏锐、永远提防一切的天性应会在此时化为利刃,将那些蛛丝尽数斩断。

但不知为何,她这次却本能地提不起警觉。

绝对不会被伤害的。

可以很安心。

这些念头让她本就疲惫不堪的意识更加无力。

很快地,她就彻底沉进了黑暗。

那之后,她便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过了不知多久,她听到了一响极轻的钗佩相碰声。

随后,自它而起,瑞炭烧着的辟啪,水浪被不断撞起的激响,木板被匆忙重踩下的吱嘎,越来越多嘈杂的声音吵进了她的耳朵——

侧躺着的小郡主蹙紧了眉心,然后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在她眼前的,是间地上铺满了不知多少条毛皮和茵毯的屋子,她正陷在里面,所能碰到每一处都细滑和暖。

白瓷的蟠龙博山炉中,莺歌绿奇楠被燃着后的白烟、正如流动云纹般缓缓腾起,衬得挂于其后的螺钿紫檀琵琶仿若悬在高山云海中。

还有些半睡半醒,小郡主眼神朦胧地看着那四弦琵琶,朝它伸了伸手。

接着,她就发现,那是陆扶光的手。

不是钱九娘子的,不是任何人的,那就是她自己的手。

易容被洗掉了。

难道是在梦中吗?

可她不会做梦。

书上会写,刘初桃也会讲,那些梦有的光怪陆离、有的滑稽可笑、有的不知所谓,可她每一个都会认真地去看、去听。

因为那是她无法拥有的东西。

她从有记忆开始,就没有做过一个梦——

陆扶光骤然惊醒。

随着她的坐起,急促而清脆的丁零声顷刻间便灌满了整间屋子。

小郡主瞳仁一颤,随即定住眼神。

在她赤着的脚踝上,正扣着一条用精钢炼成的锁链,那长长银链的另一头拴在屋子的顶柱上,链上挂着好多只只银色的铃铛,即便她只是稍稍一动,都会引出一阵不绝于耳的声响。

“两日前,天光大亮后,卢家的人带着猎犬,成群结队进了山林,找到了昏迷在林子里、浑身是血的卢梧枝。那条令人惧怕的白金幼蟒正温顺地盘在一旁守护着他,蛇尾还摆着为他奉上的鲜果。众人见到此景,皆心神被撼,认为此子不凡,甚至有人不禁当场便向他俯首叩拜。”

小郡主拖着扣在她足踝的锁链,缓缓地向说话之人转身。

跽坐在遍地皮毛之上的白玉少年,正垂首看着面前一个鸾凤衔枝的宝盒。

那宝盒的盒盖开着,里面放着的九支模样各异的银鎏金镶玉花树钗、正随着少年指尖的拨动而流晃出异彩。

“当晚,卢家家主夫人屡次向幼子下毒之事败露,卢老夫人震怒,请多位族老同审,欲夺其掌家之权。卢三郎为替母亲求情,数次在卢府冲撞长辈,已被家主下令关在屋中。虽然局势尚未明了,崔氏仍有翻身之望,但卢梧枝也已经有了一搏之力,不会再如从前一般,只能做一只待宰羔羊。”

说着,神清色净的小郎君将盒中那支嵌满了火珠的花钗拿起,簪进了小娘子的髻边。

“我想,你在范阳卢氏要做的事应当已经做完,所以,我就带你走了。”

他松开手,看向陆扶光。

从被困荒庙的那日开始,一切便与从前不同了。

他以世子之名,将东都燕郡王府的一小支精锐人马招至身边,散到扶光郡主左右。

但因郡主手下同样能人辈出,想要让一切万无一失又不声不响、不起任何波澜,他便不能有丝毫轻率。

所以,他就令自己变成了最讨得她欢心的样子,靠着放荡的伎俩,得到了她短暂的、稍纵即逝却又极致纵容的宠爱。他连续数日都被她容许、无声地跟着她、看着她、随时出现在她的身边,将跟随在她身边的所有人都找了出来,然后,燕郡王府的人便如影子般地潜到了那些人的身后。

他手下的人,跟替扶光郡主做事的人不同。

他们没有那么多诡谲的手段。

他们只有身手。

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有着能独自杀虎剿狼的身手。

就如同在她腕间花镯的茎中刺入无色无味的药,让他的白鹞能随时找到她身在何处,他对她所做之事,隐秘,阴暗,卑鄙、充满了背叛。

可那又如何?

是她自己发了誓。

在向卢梧枝许出婚姻时,她就已经松开了他的手。从那一刻起,她的骨、肉、血、脏腑,她的性命,就尽数都是他的了。

他绝不后悔。

——

船行水上,屋内门闭无窗。

披着的是陆云门宽大的襕袍,里面则是小郎君的贴身内袍。从里到外,全是他的。

怀里的金针,还有那些或是用来保命、或是用来戏弄人心的丸药,通通不见了。

对于一个刚刚醒来、对周围一无所知又没了自由来说,这情况应当不妙极了。

但在花了些时间弄清楚这些后,陆扶光也并未露出慌张。

她甚至讥讽似的浅笑了一下。

“陆云门。”

小郡主看向少年,神色中浮着毫不在意般的轻慢。

“你为什么不开心?”

金尊玉贵的小郡主,即便被剥去了华服,囚住了双脚,却还是带着她高高在上的骄傲。

“你抛却德行廉耻,连那多用于娼门的墨都刺到了身上,把我迷得神魂颠倒,松懈了对你的全部防备,最终被你关在了这里。”

她笑着,故意晃了晃她脚上锁链,引得银铃阵阵作响,那精钢所制的锁链,仿佛不过是供她取乐的玩意儿,“你做得这样好,为什么却不开心?”

“我把你迷得神魂颠倒?”

少年沉静地问了她一句。

“是啊。”

小郡主骄矜地抬了抬眼睛:“我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心猿意马,魄荡魂摇。不然,我怎么会被你抓到?”

少年轻轻笑了。

他拿起第二支花树钗,为小郡主簪上,“被我迷得神魂颠倒,却还是能做出与他人缔姻的约定。”

他在附近?

她同卢梧枝说那些话,陆云门竟然也在附近吗?

小郡主慢慢地眨了下眼睛。

“我有什么办法?”

她看着小郎君。

“若你不姓陆,我在挑婚姻对像时,第一个选的必定是你。”

将花树钗簪好,少年轻轻将她鬓边微乱的发丝抚平。

但在小郡主想要如以往那般、将脸颊贴到他的掌心时,少年却蜷起指尖、收回了手。

他拒绝了。

拒绝得毫不犹豫。

这种事自她同他再相遇后便从未发生过。

这些天被他宠惯坏了的小郡主当即露出怫然,狠狠地咬住了她的小尖牙。

少年将她的不满看在眼中,然后,他徐徐问道:“你知道我姓陆,知道不可能跟我成亲,为什么还要来一次又一次地给我承诺?”

“陆云门。”

思忖了一下,理亏的小郡主倾身向前,捧住他的脸。

“这件事,是我错了。”

她看着他的眼睛。

“初心阴损,是我不对。不过,虽然最早的确存了要报复你的心思,我却不后悔我的所作所为。若非如此,我们的关系此生都只会止步于大梁的扶光郡主和燕郡王世子,我们不可能会两心相悦、彼此心仪。”

见少年垂着眼眸,没有躲开,小郡主嘴边的那两朵小酒凹便随着笑浮了出来。

“我是打算要同卢梧枝成婚。但那并不意味着我要丢掉你。”

她轻声地哄着他。

“我跟卢梧枝已经说好了,无论成婚前后,他都不会管你和我的事情,我也是因为这个,所以才许了他。若他没这么懂事,我是绝不会选他的,不过一个范阳卢家而已,舍了又不可惜。”

少年默默地将她的话听完。

随后,他抬起了眼睛:“你是要我跟你通奸。”

“虽然……是这样没错,但这种事寻常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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