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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光郡主伤得很重。

比汝阳夫人还要重。

因为被喂进了那颗保命的药丸,汝阳夫人没有死。就像陆扶光说的,那是保命用的药丸,只要人尚存一口气,能将命吊住。

但她没有说的是,那药丸只对仅剩一口气的有用,而药丸保住最后那口气的法子,则是将那人的气息和脉搏都压制到最低,压到假死般地、近乎于无,不知此事的人看到,只会觉得那人已经命绝,是一具尸体了。

花缁和双头人都吃了那药丸,但他们的伤全不致命,那药丸下肚,最多补些气血,并无大用。

真正用上了那药丸的,除了汝阳夫人,就是小郡主。

没有人知道,从密道出来前,她的身体就已经油尽灯枯,几度快要陷入假死。

可一旦假死,便会意识全无、形同死人。

她不能让自己落入那种境地。

就算走出密道,看到瞿玄青等人落网也不行。

刚才发生在山洞中的事,一个字都不能透出去。她一定要确保它们和她们一起消失在世间,抹得干干净净。

在这件事上,她不相信任何人,就算是酡颜兄妹也不行。

除了她自己,谁都不行。

所以,她一直靠意志在逼迫自己清醒。

她一直在活活地烧自己的命。

如果陆云门没有来,如果他来得再晚一会儿,也许世间再多的灵丹妙药,也不能将她救回来了。

但她看到了陆云门。

就在院中三具身体倒下的那一刻,飞跃下马的少年奔了进来。

从来缓带轻裘的少年郎君,因纵马太急,束起的发乱了,系着狐裘也散了,袍角被寒风鼓得猎猎,闯进院门时手里还拿着断了的马鞭,气息不稳,满身霜寒。

什么呀。

端庄全无。

不成体统。

脸上已许久没有表情的小郡主,忽然就笑了。

然后,累、困、痛,所有的苦全涌了出来。

她好累、好困、浑身都痛,痛得一步都走不了,痛得手指都抬不起来。

“陆云门。”

她的声音小得连她自己都不确定有没有说出来。

可少年却仿佛听到了。

他大步流星走到了她的跟前,脱下身上的黑狐裘,小心地将它披到了她的身上。

也许是回光返照,在这之前,她一点都没感到冷。可在被这件狐裘裹住后,她却发现自己原来冷得要命,骨头缝中堆满了冰碴,身体里的血马上就要被冻成一丛一丛锋利的冰锥从皮囊内刺出来,将她穿得千疮百孔。

“陆云门,我好冷。”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那四个人,死在十六年前、永寿八年冬。”

她只用说一句,陆云门就知道该如何做了。

他轻轻用手将她鬓边快要凝成了霜的血珠抹去,郑重地应下了:“好。”

“好。”

她记得,她就是在说完这句话后没了意识。

最后传进耳朵里的,好像是一声难听极了的鬼哭狼嚎。

肯定不是陆小郎君的。

陆小郎君的声音,是她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

她想,八成,是陆西雨。

“的确是陆西雨。”

陆云门听完她问的,答了她。

但被问到“他有那么担心我吗?”时,小郎君却没能答上来。

此时,离小郡主被瞿玄青掳走,已经过去了六天。而她醒来,不过半日有余。

燕郡王世子舞乐酬神、顺利代父完成了祭祀。佛骨仍安稳地放在河东护国寺,由寺中得道高僧供奉加持。

范阳卢氏家主那位近月声名鹊起、传闻已坐稳了下任家主之位的嫡次子,为求娶扶光郡主,人已经到了东都。

因“脚伤”而许久没有出门的陆十娘终于露面,但她阿翁饲养的海东青却无故暴死。

崖边寺漏网的山匪余孽挟持阿细夫人,逼迫章铎入匪窝为他们治伤。章铎夫妇舍生取义,用毒与一众山匪同归于尽。

……还有好多。

林林总总、大大小小的消息,都在她睡着的时候传开了。

刚才,小郡主靠在窗边的榻上,就是在边听着酡颜说这些,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给她手指上药的陆小郎君。

她听说,在她昏迷这几日里,陆小郎君几乎一刻都没有离开。期间,她几度垂死,少年都神色平静如常,心如止水般地安排着诸多事宜。

直到现在也是,他垂着睫羽,专注地在她的指尖上涂药,脸上什么神情都没有。那天闯入院子时近乎急不择途的样子,再也没有出现过。

不过,如今,她身上的伤全上过了连城之价的药,而且这些天,不管她醒没醒,各种救命的、滋补的、堪比灵丹的汤药也没断过,以至她现在虽然还有些虚弱,但所有为她诊过脉的人都很笃定,只用再过几日,她就能生龙活虎地回东都、任谁也看不出她曾命若悬丝,如此,应该也很难再看到他为她担心成那般的样子了。

而看起来更担心她的人是陆西雨。

她刚醒来,就听见陆西雨神神叨叨地追着来给她送药的医药博士问:“郡主真的不会死了对不对?你们肯定她的命已经保住了对不对?”

反反覆覆总是在问这几句,小猧子犬似的叫个不停,吵得医药博士满脸苦色。

所以,小郡主就把他召进了屋,隔着屏风说了几句话让他学。

等他学完了,她就叫他把这些话全封不动地去说给河东陆氏的族长听:“都六天了,那位老翁肯定已经回来了,你只用说是扶光郡主派你去的,就一定能畅行无碍地见到人。”

陆西雨大为震惊!

整个河东都知道,河东陆氏的族长已至耋年,常年居于道观,终日餐松啖柏、不问世事,毳袍锡杖、白髯白眉,几乎成了个半仙人,就算逢年过节,也不准小辈们前去叨扰。

平日里,只有族长那个知天命的、秃了左眉尾的儿子和他养的海东青能在那间道观里自由出入。

但最近,也就这几日,他破天荒地回了家,还住下了。

可这事发生在郡主昏迷以后。

她一直睡着,这才刚醒。而他怕她出事,一直蹲在屋门口,把里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根本就没人跟她报信说这事。她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陆西雨想不明白,小郡主也不跟他解释,只催着他快去说。

算算时辰,这会儿也该回来了。所以,她就跟陆云门说起了陆西雨。

而说曹操,曹操到,陆西雨捧着个六臂观音纹方金盒就走进了院子。

见郡主坐在支起的窗边,他直接从窗将金盒递了进去,说是族长听了郡主的话后一言未发,只拿出这个盒子、让他带给郡主。

小贵人的手刚上了药。

她把十指往陆云门的眼前伸了伸,小郎君就明白地将金盒打开了。

里面放着的,是一枚明显只有一半的青铜印。

一只后背隆起欲跃的麒麟神兽沿脊骨如虎符般被对半劈开,底部的印纹自然也同样只有一半。

数百年前,世族新起,河东陆氏的先祖们制成了这只周身刻有河东陆氏祖训嵌金铭文的青铜麒麟印。

他们将它对半分开。

一半交与天子。

一半交予家主。

只有在两者合二为一、榫卯相接、印底章纹严丝合缝时将其盖印在写有号令的纸帛之上,河东陆氏才会依照纸帛上的号令行事。

但随后朝堂几度颠覆,世族却伫立不倒、权势甚至曾越过皇权,那一半青铜印自然回到了世族自己的手中。

而今日,这半青铜印被奉到了陆扶光的面前。

同陆云门对视了一眼后,小郡主看向了陆西雨。

“你长兄呢?”

她对陆西雨道。

“我要见他。”

——

见到陆东日时,已星斗满天。

用过晚膳后,陆小郎君就外出办事了,不在她的身边。没有他陪着,她便无聊地不想在屋子里待了。

陆东日门外求见的消息报来时,她已经在院子的石几旁坐了许久了。

她穿着陆小郎君的裘袍,几乎被那裘袍裹到了脚,半张脸也埋在黑色的狐裘毛里,只有那双晶莹莹的眼睛和额间粉白的菱花花钿露在外面。

陆东日走进院子,循礼并不敢看她,目光落在石几上,看到了那上面放着的金盒和金盒旁巴掌大的三彩宝相瓷花盆。

郡主正用手里的一根银钗子在为盆里的泥松土。而她手边的帕子上,则放着一株诡形殊状的草,根须还沾着泥,应是刚从别的地方取出来的,正等着被她种进新的盆里。

细看那草,不算粗的茎上细颤颤地伸出了花,花丝拢起如爪、似乌贼动着腕足般张张合合,令人瘆瘆。

但不等他再细看那花丝顶端露珠似的亮点,郡主已经将一旁的金盒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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