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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七月,附近的妇女则收了地里种的葛麻,在池中沤麻沤纻(zhù),为织冬衣做准备,她们一边劳作,一边指着池中的木头议论不已。

“建房造船,都要将木料晒干,这些官吏倒是稀奇,竟将其泡到水里!”

将树木泡起后,黑夫便不管他们了,甚至还放千余从附近征召来的工匠、迁虏回家,让他们种完麦子再来,只留下百余隶臣待命。

对此,章邯急得都快上火了,但黑夫却不慌不忙,而是让章邯派人去少府下辖的东西织室走一趟,这两座织室负责收集蚕茧,织作文绣郊庙之服,在那儿,果然找到了黑夫想要的东西……

展现在章邯、程商面前的,是一张轻轻薄片,手感像是丝帛,却不是一块完整的布。

章邯不认识,倒是程商道:“此物在关中称赫蹏(hè tí)。”

“然也,在南郡则叫方絮。”

黑夫笑了起来:“看来程兄家中,每到夏天,也是机杼户织声不绝于耳啊!”

程商叹气道:“家母以蚕桑织布之业将我养大,岂能不识?”

黑夫颔首:“我亦然,家父早丧,家母与伯嫂起早贪黑养蚕织绢,但那些轻柔的丝帛,却都卖到县里去了,她们从未穿到身上过……”

而黑夫从织室讨来的“方絮”,正是蚕桑的产物,上等的蚕茧可直接抽丝,那些恶茧、病茧也不舍得扔,放入滚烫的水中,用漂絮法取丝。

漂絮完毕,篾席上往往会遗留一些残絮,几次下来,便积成一层纤维薄片,在太阳下晾干剥离,就是眼前的赫蹏、方絮了。

章邯出身豪贵富户,从小衣食无忧,有现成的丝帛文绣穿,当然没机会认识此物,他也不明白这跟造纸有什么关系。

为了解答他的疑问,黑夫便取来笔墨,在方絮上一板一眼地写起字来。

程商解释道:“在织女之家,赫蹏是用来祭祀嫘祖的祭品,祭祀前,常会请识字的人,在上面写些颂文。其实是不舍得烧布帛,便以此物来代替。”

他也有些恍然大悟:“黑夫说要做比简牍轻便,比布帛便宜的‘纸’,莫非就是赫蹏?”

随即程商又自我否定地摇摇头:“恐怕不行,赫蹏太少,漂絮数十次,方能得到一张。”

“只是原理相近罢了,我正是从中得来的灵感。”

黑夫拿起写了字的赫蹏,手中用力,慢慢将它撕扯开来。

赫蹏从中央开裂,丝絮纤维被扯得松散,黑夫将其放在桌上,请程商细观。

“细看就知道了,所谓丝帛,还有这赫蹏,其实不过是无数细絮交织而成的,亦可称之为丝纤维。”

他又指着门外池沼中,那些沤麻的女子:“农妇们将葛麻茎秆收上来后,将剥下的麻皮浸泡在水中,沤上半月,最后麻皮松散,就可以抽出一根根的细絮来,这些细絮便是麻纤维。”

“说白了,不论丝帛葛麻,还是常见的桑皮、楮皮,都是由无数纤维构成的。”

“是故,既然丝帛的细絮压扁晒干可成赫蹏,能用于书写,同样是细絮构成的树皮、麻头及敝布、鱼网切碎捣烂,以篾席承之,再压平晒干,或许也能书写!这便是我的打算!”

章邯恍然:“原来你让吾等伐木沤之,要的是树皮,不是木料啊!”

虽然木材造纸才是后世主流,但黑夫觉得,以秦国目前的铁器水平,打浆还有些困难。再者,三个月时间,怕也不够将木头沤烂,更别说后面还有许多道工序,不如先从更简单的树皮纸、麻纸开始做起……

程商也明白了,他一拍大腿:“子墨子在墨经里就说过,体,分于兼。万物皆可分之,但也有不可分的时候,这便叫做‘端’,看来这细絮纤维,就是丝帛桑麻树肤等物的端吧?”

黑夫听得一愣一愣的,暗道墨子这么厉害,两百年前就提出物质是由微小颗粒构成的?

不过,在程商诧异黑夫竟也知道子墨子领悟的高深学问时,黑夫却摇头道:“这不是什么深奥的学问,也非黑夫之功。”

他指着屋外镐池边,边劳作边说笑的农妇们,笑道:“只是从织女漂母处得来的简单想法,织室黔首之子都懂的浅显事情。”

不论古今后世,诸多发明被归咎到圣人、大贤头上,好像没有燧人,世间就没有火,世人将永远生活在黑暗里;没有后稷,天下人就不知道如何种庄稼,得永远茹毛饮血;没有蒙恬,中国人就用不上毛笔;没有蔡伦,纸张就不会出现。

但黑夫以为并非如此,他们不过是恰逢其时,站在巨人肩膀上而已,用一句俗套的话来说……

“这一切,都是来自劳动人民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