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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昌南侯相助之恩。”

一进厅堂,喜便道明了来意,他今日,是专程来向黑夫道谢的。

“喜不过是边郡小吏,染病将死,却无从就医,家人将棺椁都已准备好了,还将我多年抄录的简牍一点点放进去,只待死期。”

“却没想到,昌南侯竟会在陛下面前提及我,让我能上达天听,陛下还派御医不远千里,前来救治。让我侥幸,能从大司命处脱身而活……”

黑夫记得这事,那是三四年前,秦始皇东巡时发生的事,他家里来信,说喜病笃将死。

黑夫怜之,觉得不应该让这样一个好官籍籍无名,便乘着鼓吹雕版印刷术的机会,拿喜抄录律令来举例子。

当时他就觉得,喜的故事,当不止让后世千万人所知,也应该让秦始皇知晓!在帝国的基层,还有这样一位勤勤勉勉,兢兢业业的秦吏!

但没想到,喜居然真的被秦始皇派来的御医给救活,休养一年半载后,身体大好。

不仅如此,喜还因祸得福,被朝廷塑造成了典型,虽然没搞什么“向喜同志学习”的活动,但喜立刻从假郡丞直接扶正,并赐爵两级,如今已是五大夫。

他诚挚道谢,黑夫连道不敢,避席道:“若无喜君秉公执法,黑夫早在十余年前,就被人诬陷,身处囹圄,岂会有后来的事?”

年近五旬,已显老态的喜孰视黑夫良久,见他富贵还乡,依然不骄不躁,颔首道:

“南郡安陆县,真是出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

回想起十多年前的那起案子,昔日的卑微黔首少年,如今却是帝国功勋前十的君侯,不由感慨良多,作为见证这晚辈起于微末的人,喜心中亦十分欣慰。

“有了雕版印刷,喜君还抄律令简牍么?”入席时,黑夫打趣问道。

“时常抄抄。”

喜是个古板的人,没听出黑夫在开玩笑,认真地说道:“我年纪大了,新的律令若想记住,还是得亲笔写一遍才行。”

他们虽然很早就认识,却无私谊,闲聊没几句,就说起了公事。

黑夫最关心的,当然是洞庭郡的军情。

洞庭郡便是黔中郡,位于后世的湘西贵州,两千年后都是满地民族自治州县,眼下更别提了,当地夏人与蛮夷的比例,大概一比十,有的地方,甚至是一比一百……

统一初期,那里还爆发了越人与秦军的冲突,落败的越人南逃入西瓯,是引发秦瓯战争的导火索。南征开始后,黔中郡也有一支偏师,渡过沅水南下,驻扎在镡城(湖南靖县),与桂林军成犄角之势……

喜说道:“洞庭郡蛮夷巴人混杂,本就不稳,近几年常有南郡人过去,骗诱蛮夷,带回南郡为奴,夏越常有冲突。开战以来,郡中常有夷越背叛,镡城之军还没来得及去攻西瓯,就只能停下平叛,也因此未深入岭南,军尚存。”

“只是镡城被群山所阻隔,粮秣运送艰难,军乏食,郡尉希望他们能退回迁陵县就食。”

黑夫心里冷笑,这洞庭郡尉前两年还顺应潮流,叫嚣着要与巴蜀一起开西南夷,进军西边的且兰、夜郎呢。这群边将眼馋李信、黑夫他们的功绩,立功心切,不顾郡情,屡兴边衅,这也是秦朝四面用兵的原因之一,眼下吃了瘪,热情也消退了。

“感情全天下,想打这场仗的,就剩下秦始皇一人了……”

黑夫心中吐槽,又问起与喜工作攸关的事:“洞庭郡吏治如何?”

喜叹了口气,摇头道:“不好,吏治每况愈下……”

……

在喜看来,相比于统一前的锐意进取,秦吏队伍中的风气,似乎已经变了味。

“寻找借口,收受礼金者有之。”

喜说起一事:“两年前,我病愈复任,竟听说那沅陵县令嫁女,不仅邀约宾朋,还通知县里三老和群吏前来祝贺,令进不满千钱者,坐之堂下。”

“如此明目张胆收取贿赂,我以法责之,大小官吏却皆言此乃贺钱,是给县令之子的新婚之贺,绝非贿赂。郡守也以为不足以罪之,我最后力排众议,方将县令免职,其余诸吏略受责罚。”

黑夫点头,宴会收钱,跟沛县吕公家,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若喜在泗水郡,沛令就要倒霉了。只可惜,像喜一样的法官,太少了。

他在胶东郡时,也见过类似的情况:官员离开时,同僚送三五百钱甚至千钱,本是寻常事,官府也睁只眼闭只眼,毕竟秦吏薄俸,大家总得生活。

可现在,各地又多出了“迎钱”,官员到任,当地豪贵纷纷送钱,美其名为安家费,实际上就是贿赂。谁给了,新官就对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徭役上也不为难,却将重役转嫁到庶民,甚至是蛮夷部落头上。

除了这些人情礼节外,直接贪赃枉法者有之。

喜处理过一桩案子,曾经因犯罪被洞庭郡逮捕的犯人,他家乡狱掾送来一封信,说那边还有案情,要送去审理。若非喜核对爰书后察觉不对,派人过去追,那犯人回去就被放了。

敲诈勒索者亦有之,洞庭郡乃边远地区,常有六国地区的人被迁来,押送的官吏乘机勒索,掠夺迁民钱财,还根据接受贿赂的多少,决定迁徙的远近。

喜叹息道:“没办法,长沙郡、洞庭郡不比南郡,不少县乡官吏,皆是旧楚官员留任,十来年下来,也就粗通律令,一旦撤换,官府便无从收税征徭。”

黑夫表示理解,他在胶东也面临过一样的情况,更有下密县令,跟夜邑田氏的长子拜把子,两边合伙卖私盐呢!

长吏尚且如此,斗食吏更完全由当地人担任,虽然权力小,但威吓庶民足够了。像当年刘季一样,借助亭长位置强吃强喝,赖账不给,酒家只好把新债旧账一笔勾销,类似的事,真是多如牛毛。

一直循规蹈矩,从不怀疑律令的喜,也看到了弊端:

“律令细密本是好事,但眼下新吏多不习法,吏治败坏,更使小吏可以借法欺民,缘法为奸。于是,百姓畏惧官吏如畏虎狼,因为一个小吏援引律令,随便安个罪名,就能让其破家,十数人沦为刑徒。”

喜身为郡丞,掌管司法,已经在努力肃清吏治了,但有一点他却无能为力,那就是日益加重的徭役口赋。

刚统一时还好,南方长期和平,积累了不少财富。但自从三十三年以来,秦朝对百越用兵,黔中郡虽然穷,但分摊到的徭役、赋税也不少。

随着战争陷入僵局,前线死伤渐渐多需要补充,几乎每家编户齐民,都要出一人,去运送军粮,修筑道路、运河。

夏人抓不够怎么办?当地蛮夷不是很多么,让蛮夷也来干活啊!结果催役引发了冲突,冲突导致流血,疆域内的蛮夷也反了。更有南郡商贾乘机购奴,夷夏关系更加尖锐。

喜自述道:“近两年来,我杀人之父,孤人之子,断人之足,黥人之首,不可胜数,虽然按照律令,他们犯了将阳、失期罪,的确该罚,可是……”

可是,当一个县刑徒占到编户齐民的五分之一时,事情就不太对劲了。

“去年的上计,《徒簿》中所记,迁陵司空所辖大男子刑徒125人,大女子刑徒87人,共计226人。而整个迁陵县,在籍民户不过152户,八百余人。”

类似的事,喜当年也干过,因为包庇略人者,盲山里百余口人,全部罚为城旦舂,毫不留情。

但他如今面对的,不是偶然才有的集体犯罪,而是一个持续的恶性循环,范围是全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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