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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长青又黑又瘦,头发凌乱打结,面上冒出寸长乱髭,仰面躺在地上的一堆干草上,浑身肮脏,变得几乎让梅锦无法相认。

他仿佛睡了过去,梅锦进来,他也没有半点反应,依然闭着眼睛。

梅锦也没叫他。只是取了块帕,蘸水绞干后,来到他边上,蹲下去,替他擦去面上沾着的尘泥血污,又擦过双手,最后要替他擦脚时,地上的裴长青终于睁开眼睛,缩回了脚,低声嘶哑着喉咙道:“不敢脏了你的手。李夫人请走吧。”

梅锦将他脚搬了回来,放进水盆里,一边替他洗着,一边低声道:“长青,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吗?”不待他答,自己接道,“那晚你很迟才回,我已经睡了,你进门后,蹑手蹑脚地躺到了靠墙的一条长凳上。我到此刻还记得清清楚楚,长凳太短,放不下你的腿,于是你佝着腰身。只是即便这样,小腿和脚还是挂在外面。然后你又从凳子上爬起来,大约想悄悄看下我的样子。我就从床上坐了起来,你当时应该被我吓了一大跳,睁大了眼睛……”

“……就是那会儿,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样子。你的眼睛很明亮,看起来很干净,让我印象深刻。我称赞你时,你有点不自在,露出羞赧的表情。长青,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我对你生出了亲近之感。我觉得你就像一块璞玉,没有好好雕琢的璞玉。倘若有人能对你善加指引,以后你一定能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长青,我很抱歉,当时作为你妻子的我,并没有很好地尽到内助的职责。”

裴长青依旧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双目定定望着头顶。

她的手不断擦洗他沾满干涸泥血的脚。渐渐地,皮肤上的肮脏被洗掉,露出几处划破了的伤口。

梅锦将他脚拿出来,端开水盆,用帕子擦干水迹后,从篮子里拿出一双鞋,替他穿了进去。

“我们夫妻一场,我连一双袜也没曾给你缝过。到现在,虽然你我缘分已绝,但在我心里,依然把你当弟弟般看待。这是我替你做的一双鞋。上次来见你,原本就带了过来。只是你不见我,我也只能带回去。这回我带它过来。你若不是那么恨我,那就穿一回吧,算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只是我针线不好,你多担待些。”

裴长青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只是目中渐渐似有水光闪现。

“长青,我知你不在意身后名。诚然,身后名确是空虚。只是,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之分。从前我就一直希望,有朝一日当你不再是懵懂少年,你会历练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真正男人。我到现在还是这样希望。所以我又来到这里,为的就是告诉你这一点。当然,人各有想法。倘若你觉得现在唯死才是获得解脱的唯一法子,我也尊重你的意愿。只是我会很失望,就像从前,你曾令我一次又一次感到失望的那样。”

梅锦慢慢站了起来,注视着地上的裴长青,道:“地上那个篮子里,除了些吃食,还有一份纸笔。我丈夫特意又去求见了皇帝。将才难求,皇帝应允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倘若你愿意活下去,那就拿出纸笔写下罪书,狱吏会代你转呈上去。”

“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明日我便回云南了,希望日后阿茸再向我问及你时,我能告诉她,你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地回去看她,再给她买一包糖糕。”

梅锦说完,转过身掉头离去。

躺在干草堆上的裴长青肩膀渐渐战栗,忽然坐了起来,脱下脚上那双针脚并不十分齐整的鞋,紧紧抓在手上,宛如孩子般地嚎啕大哭起来。哭声惊动了狱吏,匆忙跑过来查看。见状,叹了口气,示意狱卒不必干扰,各自悄悄而去。

梅锦从牢里出来,心情微微沉重。走向马车时,忽然看到一个高大的熟悉身影立在马车边上。知道是李东庭来接自己了,心里一暖,快步朝他走去。

李东庭迎她而来,接她上了马车,自己也跟着坐了进来。

马车朝前行去。李东庭觉到她手微凉,要脱自己身上外氅给她披,梅锦摇头,自己钻到了他怀里取暖。

李东庭笑了起来,紧紧抱住主动投怀送抱的妻子,低声问道:“事情都好了?”

梅锦嗯了声。

“如此甚好。我们明日便可动身回去了。孩子们还有我母亲想必都在盼着。”

他的怀抱十分温暖,梅锦缩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锦娘,往后有你相伴,我这一生,再无别求了。”

快到驿馆时,李东庭忽然凑到她耳边,耳语了一句。

梅锦仰头,见他一双漆黑眼眸望着自己,点了点头,伸臂揽住他脖颈,凑过去轻轻吻了吻他的唇,道:“我也是。能得你为夫,我这一生,也再无别求。”

李东庭更加紧地抱住了怀中妻子,心中涌出无限的柔情。

后记一

一个月后,也就是这一年的年底前,李东庭终于携着爱妻回到了龙城。

他夫妇入城当日,全城民众夹道相迎,此情此景,令李东庭想起自己当年迎娶梅锦时的盛况,除了感叹光阴似箭,更是感悟世事变幻。

李府君带着李东林、阿鹿以及一岁多的阿鹿弟弟在大门外相迎。当夜土司府张灯结彩,合家团圆,处处是欢声笑语,人间至美至情,也不过是如此了。

与此同时,梅锦也得知了关于裴长青的消息。

他在死牢里以己血写下伏罪书,呈到了御前。少年皇帝赦免其罪,遣至北疆从军。

得知这个消息后,长久以来一直压在梅锦心底的那块石头终于消失了。

少年终将成长,即便这过程,一步染了一个血印。十年,二十年后,若有机会再见,那时候的裴长青,一定已经活出了与从前完全不同的人生。

次年春,李东林听从母命,迎娶盘云土司府小姐苗真真。婚后夫妇二人相处融洽。李府君的一桩大心事终于落地,欢喜不已。

一年后,李东庭再得一爱女。皇帝闻讯,特意派使者赐下满月贺礼。随后李东庭联名西南另外数位大土司,主动上书朝廷,称土司府权限过大不利朝廷疆治,愿从自己开始,摒弃任命管辖当地官员的权限,改由朝廷直接指派官员,是为改土归流。

土司府可以自主任命土官的权限,向来被朝廷大臣所诟病,每每提及,无不忧心。从前老皇帝在位时,也曾试过要收回这权限,只是当时阻力过大,甚至有土司起兵生事,最后不得不放弃。如今李东庭自愿改土归流,朝廷一时热议。朱璇纳谏,收归权限后,又分别封赏下去。

昆麻土司府既主动交出了任命当地官员的权限,其余各地小土司自然也只能跟随效行。无人敢不从。

蜀王覆灭,改土归流,这两件大事成,西南又有英国公李东庭坐镇,朝廷长久以来的西南忧患彻底清除,自此开始一心对付北方边患。

岁月静好,李东庭夫妇相敬相爱。土司镇守西南,夫人行医用药,传授医术,二人造福一方百姓,西南一带,提及李氏土司夫妇,无人不崇敬爱戴。

后记二

风裹卷着漫天黄沙呼啸而过。一人牵着一匹孤马,背负长刀,顶着风沙,一步一步朝前而去,覆盖了黄沙的路上,留下他一个又一个的清晰脚印。

身后是繁华神京和令他不堪回首的故乡,身前远方的远方,就是他这余生的战场了。

那双她亲手做的鞋,裴长青早就脱下,藏在了行囊的最深处。

这会是他这辈子最珍贵的珍宝了。

当她还在他身边时,他只是个莽撞的热血少年。

他还不知道什么是珍惜。

他曾经一次又一次地令她失望,最后亲手将她从自己身边推开。

错误时间里的那个最坏的他,遇到了最好的她。

这或许就是他这一生最大的遗憾。

现在他不想再继续令她失望。所以最后,他还是选择了这条道路。

他没有想过以后会如何。他只知道,余生里的自己,必须要做一个最好的自己。

如果他真的是块璞玉,他想让她知道,他会成为坚玉之器。

十年,二十年后,当他能够有足够勇气踏回那片生养了他的故土,倘若有幸,再次看到她的时候,他想对她说一句:

故人别来无恙,安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