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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慢慢折着票根子刨根问底,“你常典东西?怎么?认得典当行的人??不对?吧,你就是?典东西,能拿出什么?好货来?人?家难道为你那点子破袄破罐子的,就同你交好?”

果然,她口里说?不了几句中听的。良恭两眼一乜,也不好说?是?因从前在赌坊里诓那些赌鬼典当家财,只道:“你问这么?多?做什么?,我就没?两个朋友旧交?反正这银子一两也不缺你的,我一点假也没?作,不信你使人?去问,哪家典当行票根上写得一清二楚。”

怄得妙真两眼一翻,“你这是?什么?话!我难道不能多?问一嘴?是?我的东西我的钱。”

良恭也不知什么?缘故,也许在家憋闷得久了不得趣,这一回来,仿佛有些改朝换代的新鲜感,非要?逗弄她,“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不懂这道理?你要?是?疑心,尽可找别人?去办,我还懒得跑这一程。”

一面说?着,一面走到对?面椅上,歪在那里望着她讥笑。

妙真气得直咬牙,“反了你了还?来人?、来人?!”

花信闻声进来,将二人?睃一遍,“怎么?又吵起来了?”

妙真提着发颤的指头指着良恭,“这天煞的狗贼要?造我的反!”

这一年她同良恭发了数不清的火,却没?一次实实在在地打人?。花信早惯了,打着扇子抱起胳膊,“那告诉林妈妈,叫她老人?家责罚?或是?告诉瞿管家,叫他打。”

妙真给将了一军,又罢了,“妈妈本来就病着,听见还不气死??算了。”

话音甫落,瞟见良恭在对?面还笑着,想?他一定是?吃准了她发不了这狠。她满屋子急急地睃巡一圈,只瞅见外头有轮毒日?,便?定心发了这狠,“滚到院子里站着去,我不叫动你一步也不许动!”

说?话恨眼紧盯着良恭。良恭看在眼里,觉得她狠也狠得不像,这惩罚像是?在做游戏,既不伤筋动骨,也没?什么?尊严上的妨碍。

他一提眉眼,从椅上懒懒散散地起来,走到院中,在大太阳底下七扭八歪地站着。妙真看不过眼,忙走出去踢他一下,“站没?站相!”

他又将脊梁笔挺,面上是?闲闲散散没?所谓的态度。妙真气不过,专门使个小丫头在廊下盯梢,吩咐不许他偷奸耍滑,要?他一动不动。

趁他不留心,又背地里拉着小丫头说?:“讲是?这样讲,他要?动还是?给他动一下,人?站在那里要?中暑的。”

末了领着花信往鹿瑛屋里送银子,走过时又把良恭踢一下,“回来扒你的皮!”

姊妹俩不免有话说?,良恭这一站,就由?午晌站到下晌。像有一场大雨,天气格外发闷,他热得那满头滴汗,浑身也是?黏黏腻腻的不清爽。

恰值安阆听见妙真在鹿瑛屋里,有意往这头来碰一碰白池。进场院见良恭站在廊庑前头,便?走去问缘故。

良恭不大在乎地说?是?“得罪了姑娘”,安阆却英眉紧蹙地替他不平,“大妹妹也太刻薄了些,这样大热的天,叫你站这样久。你进屋吃杯茶,横竖她也没?盯着。”

良恭满是?无所谓,“姑娘就是?这脾气,一会回来见我还站在这里,她又要?懊悔。倘或没?见我站着,她又要?生气。”

安阆轻轻提着冷笑,“她这大小姐的做派简直磨折人?。谁都要?如她的愿围着她转才好,未免太骄横了些。你早年读书的时候只怕也没?挨过先生如此?体罚,如今反受这裙钗之气。”

这不平不过是?借良恭的事为他自己抱怨,也只好借良恭之名了,要?是?他自己他未必敢,于情理上也过不去。

良恭心下十分了然,摸着他的脉门,反劝,“安大爷的好意我心领了,我站一站也伤不了筋骨。你现是?在人?屋檐下,老爷十分疼她,要?是?为这点小事争执起来,岂不惹得老爷心里不痛快?”

劝过一番,又有意彼此?双关一番,“况我在尤家当差,也是?受着老爷的恩惠。李贺曰:‘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君子感恩报德,施恩于我者?,我自当衔草结环。”

安阆在旁斜下眼来,数月交往,已知他有些才华在身,是?个胸有丘壑之才;如今听他这话,又有一副侠肝义胆。

想?到彼此?有些同命相连,又想?来日?步入官场,就是?走入个战场,跟前没?个可靠的人?到底不成。他不比那些世家子弟,自有族中子弟可提携,他是?孑然一身。不如微时施恩于良恭,来日?要?他犬马相报。

如此?打算,他又叹道:“你果然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你我既然彼此?交好,我搁下话在这里,若我一二年高中为官,必定将你从她跟前要?到身边来,横竖我也要?个能书会写的文职佐助。”

良恭心道这一通罚倒没?白受,他抬首睇他一眼,满目感激,连忙左右,险有涕零之势, “安大爷,不论成与不成,我都先谢你提携之恩。”

“你我之间,何必客气。我看你过一二年随大妹妹一道往常州去,我安家一定有你一展抱负之地。”

末了他走到侧廊下与白池寒暄。林妈妈不在家,白池便?有些欲拒还迎的意思,“姑娘不在家,不好请安大爷到正屋里坐,就到这屋里吃杯茶吧。”

安阆温柔道:“只好叨扰了。”

良恭侧耳听着,倏而歪起嘴角嗤笑一下。

谁都不能真是?个傻子,都是?各有计算的,藏在一派祥和的面孔底下。还属妙真。她的好和坏都是?浮在面上,使人?不必费心去堤防,是?真有些傻气。

她非但凑足了鹿瑛要?的那三千银子,还额外多?添了一千。给出四千两不打紧,要?紧的是?这四千宝钞来得太容易,不免就勾出些更?多?的贪念。

寇立一面点着那些票子,一面低着头笑,“大姐姐真是?大方,还额外加了一千。依她这性情,将来带着那些嫁妆到安家去,岂不是?送羊入虎口?”

鹿瑛在床上叠着衣裳,也渐渐有些微词,“你不知道我爹的心思,他本来就是?预备了项银子叫大姐姐带过去给安阆将来打点官场使用的。我爹凡事都替大姐姐想?在前头,一手?扶植起安阆,叫他以后要?狼心狗肺的时候,也想?想?这份大恩。”

“瞧,岳父凡事都为大姐姐考虑得周全,就只有你,嫁出去就放开手?不管了。”

鹿瑛一时无话,侧着身子低下脸,有些伤心之态。见状,寇立挂着笑脸走来,坐在她边上,把一千票子塞在她怀里,趁势搂住人?,“等岳母那里的两千送来,我就够向老爷交代了。这一千交给你,凭你打算。往后我都听你的话,不再乱花钱了。”

说?得鹿瑛温柔一笑,回首嗔他。他掐着她的腮柔情蜜意地哄着,“又笑了。不难过了,这世上无人?疼你,我是?疼你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自然也要?为你好。”

“就会说?话哄人?。”

见她开怀,寇立趁机咂嘴道:“大姐姐那么?丰厚的嫁妆,白白送给安家,我怎么?想?也替她不值。那安阆真心待她就罢了,可我看那样子,却是?恩大于情。”

鹿瑛挑着眉眼,“你怎么?知道?他对?你说?的?”

“他哪会对?我说?这些,他嫌我不学无术,都不爱与我相交。是?我自己看出来的。那日?我撞见他在园中和大姐姐屋里的白池幽会。两个人?红着脸在树荫里头说?话。这种风月之事我见得多?了,怎么?会瞧不出?”

鹿瑛深明大义道:“这也不要?紧,白池本来就是?要?跟着大姐姐到安家去的。”

“是?这个理。可我替大姐姐委屈啊。有句话说?‘升米恩斗米仇’,他不是?真心爱大姐姐,难保往后岳父岳母百年而去,他会冷落了大姐姐。他读书为官之人?,要?体面,虽不至于抛妻,可大姐姐有病在身,要?是?受了他冷落,还不知那时的情形怎样呢。”

鹿瑛知道他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人?,听了这半晌话,逐渐听出些意思,笑问:“那依你的主意,大姐姐该怎么?办才好?”

“我倒有个主意,可又怕你听了,觉得我是?不安好心。还是?不说?了吧。”

他不说?,倒招出鹿瑛的好奇心。那好奇心里,又似汩汩冒着憋了多?年的一点怨与不甘。

寇立与鹿瑛幼时就要?好,后头又做了夫妻,益发心有灵犀。他不必说?话,她只看他一眼就大约能猜到他的想?法。

但她此?刻偏要?问,话是?从他口里吐出来,免了她几分罪恶感。她撒娇一般地掐他一下子,“说?嚜,说?嚜,我保准不怪你。”

“那我可就说?了啊。”他饧着眼笑,也猜到她这些年未必没?有怨言,不过都封锁在“骨肉血亲”四个大字里了。

幸而她到了他们寇家,是?他寇家的人?,心里自然偏着寇家多?一些。

他反手?撑在铺上,扬起一张明察秋毫的笑脸,“我想?,你是?她的亲妹妹,岳父岳母百年之后,谁还可靠?还不是?你们姊妹俩相互依靠。你总不会害她的,凡事自当为她打算。不如你从她那里要?一笔钱来替她存放着,以防日?后安阆放着她不管,你这里还是?条后路。”

与鹿瑛所料不差,她跼蹐地垂着下颏,把铺上叠好的衣裳细细理着,“你这是?让我诓大姐姐的嫁妆?”

“怎么?能是?诓呢?是?替她存放。”寇立把脑袋悬在她肩上,对?着那只耳朵咬重?词。

顷刻又笑,“你这里不替她留一手?,她那些嫁妆,迟早都要?给安家花得精光。你想?想?,安阆名分上是?你们的表哥,可论骨血,他与你们是?不相干的,他是?安姨父小妾的儿子,终归是?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