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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过一场, 隔日仍是乱糟糟搬到那边房子里去,还来不及归置,就匆匆忙忙使瞿尧将那份诉状递交上衙门。衙门那头给了回执,说要按例要等候些日子, 待衙门那头着人查对?了, 才升堂审理此案。

一扭头,那县令大人不慌不忙, 着了一位姓柴的主簿将诉状拿去胡家给胡老爷看。这也不过是让给底下这些人一个发?小财的机会。现如今朝廷拨给各府地衙门的饷银少, 为别?项开销, 差役们偶有个不能关饷的时?候。他做大人的在上头发?大财, 也不能亏待手下人。这也是当今的为官之道, 上上下下, 都要周全?。

那柴主簿走到胡家来, 翘着一截兰花指捻着下巴几根稀疏的胡须,笑?道:“还是您老爷晓得防患于未然,您瞧,你这外甥女果然一纸诉状递上公?堂, 将您老爷给告了。大人遣我来告诉一声, 到时?候少不得要升堂坐衙,你看,我们老爷忙得这样子,还要为这点事腾出空来敷衍,也是麻烦呐。”

胡老爷领会意?思, 马上叫管家取了一百两银子来奉上, “晓得现?下衙门里正是忙的时?候, 为我们家这点闲事,还要带累衙里众差官奔走着查对问话, 实?在过意?不去,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那柴主簿收了银子,人就变得很和善,处处为人考虑,“您看看,今日登门又不是为什么谢钱。是来提醒您老爷,您这头可?得把话编圆了,回头到了堂上,可?别?落下什么话柄。大家面上都要过得去,您说是不是?”

“是是是……”胡老爷一啄脑袋,笑?个不住也应个不住地?亲自将人送出去。

回来和他太太商议着,将前头编好的各项开销又检点个滴水不漏,眼下是一面等着升堂,一面等着苏州邱老爷的回信,看看他邱家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这一番等待的间?隙里,却来说说南京。

说这安阆由北京刑部带了封公?文来奉上应天府府衙,府台见上头应允尤家夫妇的尸首还乡,倒没什么话说,只令他带着公?文往上元县县衙去收殓尤家夫妇。

谁知阎王那关好过,底下小鬼难缠。到了县衙,那上元县令想他是个榜眼相公?,必定有些财力,因此故意?坐在上头兜绕圈子。

一会说:“哎呀,刑部怎么不另派个人陪着你来?按说你虽有功名在身?,却未封官拜马,不应当传递朝廷公?文。所以你这公?文,到底是真是假……我倒不是说先生仿造公?文,先生不要多心。只是我为官在任,事情再小,责任却大,一旦有一丁点差池,都怕承担不起。”

安阆读书?虽多,见识却少,一时?不知人家的意?思,竟还走上前来指给他瞧,“大人请看,这公?文上头有刑部的印章,行文是谁都写得清清楚楚。本不该我来传递,可?因那位逝世的犯人是我的姨父,我本来正是为姨父这事到北京走动,不想听见姨父亡故。刑部体谅我是其侄,所以命我顺路带着公?文前来替姨父姨母收殓。”

这位县令暗里白他一眼,心想他既与这姓尤的有亲,恐怕前程是断送了一半了。

于是更加没了大的顾及,一面把歪在椅上,一面把胳膊搭到案上来,几个手指头互相搓着,嘴里还是怀着疑惑,“啧,可?是按理说,这等要犯就是死了,也要送去刑部验明正身?,怎么刑部连这章程都不要了,叫你径直拉回乡去?我不是信不过先生,不如这样,先生在南京稍留些日子,待我问问上头,果然确凿的话,先生只管来办就是。”

“大人,我来时?先往府衙去过,府台大人吩咐我只管把公?文送到这里来。”

那大人还是只管搓着指头,“府台大人一向不过问这起小事,所以才叫你往我这里来。”

及至这会安阆才留意?到他那几个手指头,陡地?领会过来,心却凉了大半。想不到真是应了上梁不正下梁歪那句话,当今官场竟都是沆瀣一气,各自为利。

又想这一番奔波,从家带来的几十两银子早就花销得精光,哪里还有得打点他?先前听说良恭要到南京来,恐怕早到了,只好先寻到了他再做打算。安阆在这里空自怔忪片刻,便愤懑而?去。

那县令不信他不再来,仍是翛翛然坐于内堂。本来闭目算计该敲这位榜眼相公?多大一笔竹杠,谁知见心腹罗亭走了进来问:“大人,是不是上头准那姓尤的两口子尸首还乡了?”

县令就将那份公?文丢给他看。罗亭粗略看了眼,便笑?着打拱,“那小的就好开口了。小的有位同乡从前受过这尤老爷家一点恩惠,特来找到我,想送尤氏夫妇还乡,小的就只好腆着脸来求大人开恩。”

那县令一口气堵上来,看了他片刻,恨他来得不是时?候!

可?这罗亭不但是他心腹之人,早年还救过他一命。这笔横财看来只得勉强作罢,就将眼一横,气道:“算了算了,交由你去处置。听说你下月要成亲,这份人情,就当我做大人的送你的贺礼!”

罗亭得了这话,特地?往旅店里告诉良恭,良恭这里如何再三谢他不题。只说次日,良恭往码头找客船,问了好些人,人家都不肯运载死人,因此只得包船。稍一打听,谁知赶上秋天,包船的不缺买卖做,也不愿拉,张嘴就要了五十两。

他哪里还有这些?却是一口应下,说定两日后启程。转头回到旅店里才去打算哪里弄这笔钱。

想得正出神的功夫,闻得店里的伙计来敲门。开门看时?,原来是安阆寻了来。

因良恭上回打他那一棍子,两个人算是撕破脸皮,倒不好再做出朋友态度了。良恭自然也犯不上再装模作样,只侧身?一让,随他进来,也不去倒茶招待他,也不请他坐,只管懒懒怠怠地?打量他。

这间?逼仄的客房实?在调转不开,安阆接连的奔波,早是疲累不堪。也不要他请,自在那张罗汉床上坐下,将在北京的遭遇都说给他听。

尾后低低沉沉地?道:“我顺便送了刑部批准发?丧的文书?来,不想今日到县衙去,受到那县令许多刁难。听他的意?思,仿佛要一笔钱才肯许我们把姨父姨妈带回乡去。也不知要多少,想必数目不小,所以我先来寻你,要和你商量个对?策。”

良恭且把支摘窗底下的方凳向前拖出来一点,“吱嘎”一声,坐下去,倚着墙,半寐不寐的抖一下衣摆,把腿儿架起来,散着一身?的困倦乜着笑?眼,“我早说你不中用,这么些年的书?读了也是白读,还等你?那县令已经?许我把两口棺椁带走了。只是送回常州,要五十两的船资,你有没有?”

给他这么一说,安阆早是脸皮挂不住,又听他要五十两,哪里有?他很是尴尬,勉强一笑?,泄露着浑身?的窘迫,“不瞒你说,我是分文没有,到南京的盘缠还是刑部的一点公?费银子。”

良恭一听这口气,掀开眼皮打量他一眼。见他背着个褡裢,脚上那双泥泞不堪的鞋也磨破一层,可?谓是破尽青衫尘满帽。他们两个,一个为恩,一个为情,想不到都弄得一身?狼狈。迫不得已的,又在异乡共为了“天涯沦落人”。

那狭窄的支摘窗外,可?见这繁荣南京的一角。临到黄昏也依然喧嚣,窗户底下的街上,少年风流,佳人倚楼,铺子不舍得关门上板,小贩也不舍得收摊,非要熬到不见五指才肯甘休。

良恭听见他肚里“咕噜”一叫,自鼻稍里笑?出来,“你别?是还没吃饭?”

安阆简直无地?自容,臊红了一张脸,“不瞒你,我是早上才赶到南京,一径就去了衙门,哪还顾得上吃饭。”

良恭听出来是婉转的说法,多半是没钱。便立起身?来,往铺上枕头底下摸了把钱掂在手里,朝他抬一下下巴,“走,对?街馆子里吃饭去。”

安阆忙把他握钱的手腕摁住,“眼前不是要五十两船资?可?得省检着些,将就在街上买两个馍馍来吃就好的。”

良恭抛着一把铜板好笑?,“这里再省也省不出五十两来。先吃饭,再另想弄钱的法子。”

能有什么法子?想来想去,唯有坑蒙拐骗,重操旧业。可?巧那馆子旁边就是一家赌坊。酒菜齐备了,良恭先不忙着吃,一径走出门来,到隔壁掀了两片帘子往里瞅。

里头和以往的印象丝毫没有出入,不论何地?的赌坊都是乌烟瘴气人声嘈杂,一个个赌鬼踩在凳上,面目狰狞,嗓子沙哑,恨不能将命吼出去半条换一场赢局。

不一时?闲步回来,安阆方提起箸儿叫他吃饭,因问:“你到哪里去来?”

良恭未答,反过来问他:“你身?上有什么值钱的物件没有?”

安阆笑?道:“你到我家去过,你见我家中可?有什么值钱的物件?我这回出门,就带了二十两银,还有一块残墨,一支秃笔,一方旧砚。”

良恭默然思索一会,不再多说。

及至吃完饭回去房内,安阆坐在那里跼蹐不安的,良恭看他一眼,另给老掌柜几文钱,要了床铺盖来铺在地?上。

安阆很不好意?思,忙帮着理铺盖,“你睡床,我睡地?上。”

良恭吊起眉来藐视他一眼,笑?了两声,“安大爷,地?上寒气重,你这文弱书?生在地?上睡一夜,明早起来岂不是要病?你病了倒不打紧,还要费钱请郎中,咱们可?没这闲钱。”

安阆讪笑?了两声,没再推辞,反说:“你不要再叫我什么安大爷的,听着老像是在讽刺我一般。”

“你竟听出来了?”良恭微微讥笑?道,“这时?候叫你安大爷,改明日就要叫你‘安大人’了,这回到北京一趟,不知谋得个什么官职?”

安阆脸皮直烧,心里却是一片冷意?,“你这是笑?话我。什么官职,我想我是没做官的命。”

良恭猜也猜得到,安阆一个没钱没势的穷榜眼,又是尤家的亲戚,能有何为?吏部还不是只管敷衍着。

他嗤笑?一声,没再说话。

安阆看他两眼,琢磨半天,沉着嗓子问他:“想你我两个往日无怨近日如仇的,你这般烦嫌我,是不是因为大妹妹?”

良恭就收起讥笑?不吭声了,走去点上蜡烛,坐在地?铺上沉默好一阵,方朝他抬下巴,“把你褡裢里的东西摸出来我瞧瞧,看看有没有用得上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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