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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陈家的?后院外头有一条河,这一带有许多行院。一入黄昏,就把各家院子里都?点得灯火堂皇。陈姑娘的?闺房在二楼,严癞头扶槛上去,脚踩在木阶梯上,慢吞吞的?“咚咚”作响。

邱纶听起来,像是敌人投降的?鼓乐,他只有一点高兴,觉得是妙真认了输。同时也?有觉得有些可笑,原来男女间,爱来爱去,不过是一场战争。有什么意思呢?他希望的?男女之情,绝不是这样子,他爱一个女人,绝不是要她成为敌人,更不是要她做他的?长辈。也?许女人年纪大一点都?会这样,变得唠叨起来。

正在好笑,严癞头上来了,看见边上那位陈姑娘坐在榻的?另一侧染指甲,便艳羡地?冲邱纶笑着,“我这下晌到处在找三?爷,原来三?爷在这逍遥窝呢。”

邱纶在这一侧架起一条腿,脚踩在榻上,歪着笑脸,“姑娘叫你来找我回去?”

按花信的?意思,严癞头该说“是”,但他偏偏没说,只摸着脑袋笑,“回不回去全看三?爷,姑娘找不找的?又有什么用?是怕三?爷在外乡出什么事,我们也?担不起这个责任,所以?来看看。”

邱纶笑得冷了些,“你兜来兜去的?在说什么?到底是不是姑娘打发你来的??”

严癞头干笑着,“姑娘虽没吩咐,不过在家气?得摔碟子砸碗的?,成日都?在骂:‘好个狼心狗肺的?王八蛋,好的?时候说得天上有地?下无?,一扭脸就把人丢在这里不管了!怪道?人家说男人没一个靠得住,都?是群薄情寡义没良心的?!’”

学完个泼妇腔调,他转眼又笑,“嗨,管姑娘吩咐不吩咐,男子汉来去,难道?还要看个女人的?脸色么?三?爷你想回就回,不想回就不回。”

邱纶听见他学舌,简直觉得耳熟,想起来他大嫂常用这些陈词滥调骂他大哥。妙真能说得口这些话?他原有点不信,可他二嫂的?话又蓦地?在他脑中回响——一个姑娘嫁到人家做媳妇,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不再由?着性情来,做事情要打算丈夫,打算公婆,有了儿女,还要打算儿女,还能有趣么?

妙真近来已?有些如此“为人妇”的?苗头了,身上活化出许多妇人琐碎的?影子。他此刻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无?趣,一点想回去的?意思再没有了。

忽然摸出钉银子来递给?那陈姑娘,“叫你家的?人替我去码头找艘船,我这两?日就要回嘉兴。”转头又丢给?严癞头一颗碎银,“你回去,把我的?东西?收拾收拾送过来。”

严癞头不比良恭,不会做面上的?客气?,只管高高兴兴地?拱手答应。

转背回到家中,就一把推开良恭的?房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良恭忙用手把蜡烛挡一挡,了无?兴致地?剔他一眼,“看你高兴得很,哪里发了财?”

“财是没有发,“严癞头抬腿在八仙桌前?坐下,笑着看他,“不过你兄弟成全了你一桩美事,还不跪下来说谢!”

良恭朝后抬屁股,坐到床上去,欹着墙睇着他好笑,“你先说说什么美事?”

严癞头就把如何离间妙真与邱纶的?事说给?他听,乐得直拍桌子,“邱三?那个活王八,本来还想等着大姑娘软下性子去求他的?,我这样一说,唬得他马上就要收拾行李滚蛋了。你说说,这有什么好怕的?,大姑娘还能打死他不成?”

良恭开怀地?笑起来,“他不是怕妙真打他,是怕妙真管他。”

男人的?秉性,有时爱受女人的?管,有时又不服女人的?管,一生都?有种反抗的?精神?。良恭想着妙真唠唠叨叨的?样子,还是很愿意受她的?管的?。

他立起身和向严癞头摆摆手,止不住在笑,“我去对?妙真说。”

幸而妙真屋里还亮着灯,她近三?更天色还不睡,是不是在等邱纶,是不是矛盾着要不要去找他回来?良恭这一想,既有点心酸,又有些报复性的?快意。他也?不全然是对?妙真好的?,譬如在这种时刻,他并不能为她的?伤心产生什么感同身受。

他踅进碧纱橱内,看见妙真在榻上干坐着,好像在发呆。他没给?她任何准备的?时间,直接了当地?道?:“下晌严癞头碰到邱三?爷,他就叫严癞头替他收拾东西?送去,他这两?日就要回嘉兴。”

妙真虽有预料,真听见了也?不免失望。她没敢呈现?在脸上,还是怕人家小看了她,只做出波澜不惊的?表情,“我猜到他是要回去的?,他根本捱不住这样颠沛流离的?日子,他是享受惯了的?公子哥。”

“你还不是个享惯了福的?小姐。”

她看见他在笑,好像是在调侃,自己也?跟着自嘲,“你们以?为那是福?其实听老人们说,一个人的?福祸自来都?是有定数的?。我从前?福气?太多了,成了债,如今一样一样在还回去。”

良恭走到对?面的?榻上来坐着,怕被他看清她脸上的?落寞,又不想他走,就把炕桌上的?银釭向窗台底下挪去一点,希望在这昏昧得让人觉得寂寞的?光线里头,有他长久的?作伴。

下过一场暴雨,天气?就凉下来,尤其是夜深后,有点冷,哪里经得住再说这些让人怅惘的?话?她转问起官司的?事,“衙门有信来么?”

“还没有,他们办事本来就懒,一向都?是能拖一日算一日。不过那日跟你到胡家去,我看见衙县衙里头那位柴主簿也?去了胡家一趟,八成是去找舅老爷的?,你在正房里有没有碰见这人?”

良恭在那圈黯黄的?烛光里歪下来,靠在雕花榻围上,整个人懒懒地?沉下去一截。和邱纶惯常的?姿势一样,因为光照不明,妙真有一丝恍惚,分不清那里歪着的?到底是邱纶还是他。

她辨得出神?,他一睐目,就发现?她有些迷乱的?眼睛,雾蒙蒙的?。以?为她要发病,他登时精神?起来,两?手往上撑着身子坐直了些,“你在看什么?”

妙真连扇了几回眼,见他眼色凝重,没有什么暧昧,就知?道?他一时想岔了。她心里倒是高兴,为他这一份紧张。

她耷拉着眼皮微笑,“我去那天只和舅妈雀香两?个一起吃饭,两?位姨娘没来,舅舅也?没来,说他有事不在家。既有衙门内的?公人去了家里,我想大约是他有意避着我吧。舅舅那个人,好人他要做,恶人他也?要做,怕和我见了面尴尬。”

见她对?答如流,思绪不乱,良恭又放心歪回去,“那你就是没有见过那位柴主簿。啧,我得想法子认得他,他往胡家去走动,一定是为你的?官司,这里头的?内情他肯定很清楚。”

“你就是认得了他他也?不能够站我这头啊,他能往胡家去走动,肯定是和舅舅要好的?。而且你不是早就说过,舅舅早把衙门那头打点好了嚜。”

他就把两?个指头提在炕桌上来“笃笃”地?敲着,“不一定,衙门这帮人,都?是收钱办事,并不见得就和谁要好。”

“可我没钱给?他们,就有人家也?看不上。”

良恭些微鄙薄地?瞥她一眼,笑着,“你们尤家做了百十来年的?买卖,也?和官中打了百十来年的?交道?,你怎么什么都?不会?许衙门好处,不一定就要送钱。”

妙真嘟着腮帮子悄悄剜他一眼,低声咕哝,“你什么都?会,怎么还是发不了财?”

亏得他没听见,没计较,两?个手指还在敲着,蜡烛照黄的?半张脸上,渐渐浮起一抹奸邪的?笑意,仿佛想出了什么坏招。“笃笃”的?声音缓了下来,他调转眼来看妙真,没有什么正经事可谈了,就到了该走的?时候。

刚好听见巷子里有人打三?更的?梆子,这时候夜深人静,连老柳上在滴水也?听得见。这梆子长一声短一声的?,妙真想不听见也?难。她恨那打更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良恭果然立起身来要走的?样子,却走得极缓慢,好像在等妙真能想出个法子挽留他。妙真苦思冥想半日,终于在他走到碧纱橱帘下,呜咽一声,淅淅沥沥地?哭起来。

他就掉回来问她:“你这时候才想起来哭?我看你把你的?眼泪憋着,留到邱三?跟前?去哭,保不齐能留住他。”

妙真这份伤心,一半的?确是为邱纶,一半不过是在和他耍心眼。她自己很明白这情绪,觉得奇怪又好笑,原来一心真是可以?二用的?。从前?和白池她们议论起来,说人一个男人家又娶正妻又讨小老婆,一颗心怎能如此博爱?现?在懂得了,人的?心真是能够海纳百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