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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毕四人抬的软轿将妙真送去万合街上, 暨至邬家,叩门须臾,就有小厮开门。妙真问了问白?池,又自报了名姓。那小厮忙进去通传, 不一时就满脸堆笑地出来?请。

邬家的房子?大, 人口却不多?,听说就是邬老爷与他的正房太太及他们生的个儿子。这?样稳固的局面?, 还不知白池怎样挤身进去。妙真一路走着, 不由得为她提着心。

这?廊叠廊门重?门的, 跟着那小厮踅绕好一阵, 才在一处洞门前看见几个女人等在那里。为首一个丰腴体胖, 浑身穿戴华丽雍容, 捧着个大肚子?, 左右由两个丫头搀扶着。走近了一看,妙真大吃一惊,原来?就是白?池。

却是大变了模样的白?池,险些认不出。她原来那张冷冷清清的瘦脸早膨成了一个小银盘, 两只清冽哀愁的眼?睛被脸上丰腴的肉脂挤得小了些, 再看不见从前目中的清高。两边脸颊长了些浅浅的雀斑,五官也大不如从前那般起伏有致,自然也就少了从前的一股凌厉。她整个人乍一瞧,有种俗气的和善。

妙真睇一眼?的感觉是,她那身冷艳脱俗的气度已容进世?间的浑水里了, 她不用洗尽铅华, 反而给这?水沾染了一身铅华。

她堆着满脸可亲的笑, 直来?拉妙真的手,“你们怎么忽然到昆山来?了?也不早叫人来?说一声, 我都不知道。方?才门上?进去告诉我,我还惊了好一阵,还当?是他们传错了话。”

到底是自小长大的人,三言两语间就回了一份亲热。妙真也挽住她,歪着脑袋盯着她的肚子?瞧,“我在嘉兴的时候写信给你,你回信到嘉兴的时候,偏巧我又往常州去了。头个月邱家才把你的信捎到常州,我才看见。你信上?不是说小产了么?”

白?池低头笑着,摸了摸肚子?,“是小产了,又有了,这?会都快六个月了。你们怎么想着到这?里来??”

“我看了你的信,不放心你啊。本来?要回嘉兴去,就想着从苏州这?头走,顺便来?瞧瞧你。”

白?池看着她噘高的嘴巴,才肯定?是她真到了跟前来?,此刻才猛地一阵欣喜,挽住她开始由衷地笑起来?。

这?一笑,彼此仿佛是挽住了过往,妙真才想起来?哭。白?池忙嗔笑,“哭什么啊?好容易见到了。幸得你们来?,我都要闷死在家了,在这?里又没有亲戚朋友,成日盼着有人来?和我说说话。既到了这?里,就别急着走,好歹在这?里过完年在去。老爷太太的事我都知道了,连我娘也不在了,你回去和谁过年呢?不如就在这?里和我过。”

说话间,已至一处游廊,廊中开了处洞门,穿过洞门,见短径,两旁篱笆内一面?是太湖石堆的假山,一面?种着两颗桂花。几步走出去,便有三间屋子?。白?池将二人引进正屋,就见满屋里堆着各式髹红的梨木家具,几处精致罩门屏风,各样的金银器物。

这?倒不是她一贯的喜好,妙真犹记得她喜欢清清爽爽的房间,不爱陈设富丽。

妙真一面?环顾,一面?受到某种冲击,仿佛是一个浪头打来?,将记忆中保存的对她的印象混在一起。她再度感到一份陌生,幸而调转头来?,还能看见白?池熟悉的五官。

屋里霎时进来?三四个丫头仆妇,又是端茶,又是端点心,都摆在一张雕花罗汉榻上?。白?池待妙真初初打量完这?间屋子?,就笑着拉着她去榻上?坐,“我们家里的点心,都是一家有名的糕子?铺里做的,我们家里是不做点心的,两个厨娘不会做,就做也做不好,摆碟子?不好看。你是最喜欢吃这?些的,快吃吃看。”

说着就在碟子?里拣了块榛子?酥糕递给妙真,一抬眼?,看见花信站在跟前,忙外头吩咐丫头,“搬根凳子?来?呀,没见着还有客在这?里站着?你们只当?她是丫头啊?我们三个是一起长大的呢,姊妹一般,往日玩起来?,可不管谁是主?子?谁是丫头。”

小丫头还反应不及,就有个年轻媳妇眼?疾手快,忙去搬了跟马蹄方?凳在跟前,笑嘻嘻请花信坐,一面?望着妙真说:“素日总听我们姨娘说起她从前在家时候的情形,说他们家的姑娘长得如何如何奶貌若天仙,我们还不信,今日一见,可不由得我们不信了。”

妙真忙客套谦逊两句,白?池一面?和妙真笑,“她们还是头一回见到你这?样相貌的小姐。”一面?扭头对众人说:“今日可是叫你们长了见识吧?”

几个仆妇忙道,“那时候姨娘刚到家来?,我们就开过一回眼?界,今日托姨娘的福,又开了一回。”

白?池挺起肚子?,脸上?的笑拢来?一股威势,散漫地挥挥帕子?,“你们出去吧,叫我姊妹间说说话,这?屋里暂且不要人伺候。”

众人应诺,纷纷退到廊外伺候。妙真留心去数,这?屋里伺候的女人竟有五个,又见屋里家具陈设这?般排场,哪里像是做小妾,简直是正房太太的派头。

待人出去,她搭过脑袋在炕桌上?问:“你这?屋里怎么这?么些人?都是单伺候你一个人的?”

白?池微笑着向门帘子?斜看一眼?,“我最先来?时,又不是住在这?里,老爷单在外头买了所房子?给我住,也有一房下人伺候。他们是三口,女儿单在屋里伺候我,老娘张罗家里的事,男人在外头跑腿。去年我搬进来?住了,老爷又给添了两个女人伺候。还有一个,是上?月才进来?的奶母。”

花信搭腔道:“这?样讲,你最先到邬家来?时,是给邬老爷做的外宅?”

“最先我是到无锡去找老爷,老爷在那里有买卖。跟着老爷在无锡住了个把月,就回了昆山。家里太太是个母夜叉,原不许他娶小,他只好偷偷在外头置办了房子?,把我安置在那里。”

花信追问:“那你怎的又能搬进来?住呢?”

说到这?里,白?池那双笑眼?里泄出一点狡诈的精光,自信从容地端起茶来?呷。她笑而不语,须臾才悄声道:“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等我后面?慢慢告诉你们听。”

算起来?,白?池比她二人都精明能干,妙真倒还知道。因此看见这?光景,明白?她不是装出个好样子?来?故意叫她们放心,是确凿过得不错。

她慢慢放心下来?,长叹一声,“妈妈过世?的时候,嘴上?虽然不说,可我知道,她放心不下你。我那时候当?着她说,日后一定?要亲自来?看看你过的什么日子?,她这?才放心闭了眼?。”

如此一说,三个人都是潸然泪下。白?池一面?蘸泪一面?说:“我那时候本来?是要回去一趟的,可刚刚小产,流了一个月的血,根本走动不得。”

也有这?个缘故,另有一个缘故则是说不清的。她经过一番迁徙,到了昆山不过几月,心肠就像是硬了好些。就是此刻想到她娘,的确是有些悲从中来?,可悲又是悲得不彻底的。她以为是时隔太久的缘故。但细细回想,当?时收到妙真的信,也并没有多?么痛心疾首。

妙真宽慰道:“这?又不怪你,你又不是你故意不去的。你放心,我把妈妈安置在了我们家的坟地里,你什么时候得空回去就能看见。”

白?池麻木地点点头,把泪蘸干,就不再有泪落下了。

隔会她从麻木中努力找回欢喜的情绪,又想起来?问:“你们现下是在哪里落脚?”

妙真道:“就是你们这?条万合街走到底,往右拐那条福安街上?,有家禄有客栈,我们在那里包下了两个房间。”

“还有谁一齐来?的?”

“良恭和宁祥。他们今日没跟来?,往街上?办事去了。”

白?池便说:“就你们四个,不如搬到我们家头来?住。那禄有客栈我知道,虽然好,到底是栈房,里头住的人繁杂得很,进进出出的多?有不便。我们家里空屋子?多?,你们住过来?我们说话也便宜。”

妙真晓得她是诚心,也不推迟,只说:“我们住哪里都是一样,只是你要先问过你们老爷和太太才好。”

白?池轻蔑地笑一下,“这?有什么,老爷没什么说的,太太也不敢多?说什么。这?点小事,我还能做得了主?。你们就听我的,一会我叫几个人陪着你们过去,把东西都搬过来?。这?会我就叫人收拾出屋子?。”

说话叫了个媳妇进来?吩咐,“在外头收拾出一间屋子?给我们两个男丁住,再把我这?里东西两间厢房腾出来?,给妙妙和花信姑娘住。”

那媳妇应诺下去,马上?就叫人来?扫洗东西两间屋子?。妙真不放心,去拉白?池的手,“你私自请客人住进来?,你们老爷太太不会怪罪?可别为了我们闹得家里头不愉快。”

白?池只哼了声,叫她尽管放心。一面?扶榻起身,要领着二人去看那两间屋子?。妙真花信忙左右搀扶,随她踅至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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