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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呢,小学五六年级呢!初中高中呢!你能拜托一辈子!我会找到医院给小川安假肢,倾家荡产我也会让他重新站起来!”

“娟儿,你别冲动,小川还太小了……”

裴川看着自己空荡荡的裤腿。

他想说,自从幼儿园那次以后,他没有让老师帮忙上厕所了。

他不懂什么是“假肢”,但是他听懂了“重新站起来”。

嗓音喑哑,由于鲜少说话,唱出来不似孩童的鲜活清亮,倒似老旧的唱片机,喑哑难听。因为在换牙门牙漏风,咬字也不清晰。

教室里以陈虎为起点,爆发出一阵笑声。

孩子们捂着唇哈哈笑,教室里风琴声音依然在继续。

裴川死死咬着唇。

朱老师依然在弹奏,示意裴川继续跟着唱:“阿嫩阿嫩绿地刚发芽。”

他沉默下来,头顶的风扇有一搭没一搭转动着。裴川在笑声中不再开口。

身体血液的热度直冲脸颊,比羞耻更甚。最后却在脸颊上呈现一种苍白。

朱老师皱眉,先是呵斥教室里笑话的孩子:“都不许笑了,学唱歌有什么好笑的。”然后她看向裴川,“继续跟着老师唱。”

然而接下来不管她怎么教,裴川也不再开口。

他漆黑的双瞳落在课本的音乐书上,贝瑶看见,他手指在颤抖。

朱老师情绪也不好,这就像是老师和学生之间一场无形的对抗,仿佛今天不能再令他开口就会使自己不再有威信。

贝瑶心里闷闷的,她也怕老师,但是她鼓起勇气站起来,稚嫩清脆的嗓音在教室里回荡,接着老师的声音唱下去:“蜗牛背着那重重的壳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阿树阿上两只黄鹂鸟,阿嘻阿嘻哈哈在笑它……”

她唱歌也漏风,甚至有些微跑调。

然而她唱得很大声,夏阳偏移,在教室门口落下温暖的剪影。唱歌跑调又漏风的女娃娃,惹来了更大的笑声。

陈虎捶桌子:“哈哈哈贝瑶太搞笑了。”老师让那个没有腿的裴川唱,又没让她唱,她一唱还那么搞笑。基本没有一句在调子上。

裴川一直垂下的目光,慢慢抬了起来。

这年她六岁,脸颊柔软,声线稚嫩,在所有人的笑声中小拳头握紧,憋红了脸唱歌。他甚至能看到她还没换完的乳牙。

她似乎有些想哭,垂眸看到他的目光,下一刻杏儿眼弯起来,成了一个明亮的微笑。

没有门牙,丑死了。

他这样想。

可是他知道,方才老师教所有人唱歌的时候,贝瑶明明,是没有跑调的。

她分担走了所有笑声。

~

那次唱歌事件以后,朱老师也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不太好,虽然往后裴川依然不开口,她却也没有让他再单独唱歌了。

小学时光像水一样平静,大家见惯了裴川没有腿的样子,也不觉得稀奇和怪异了。

他紧绷的神经得到了最平静的一段日子。

唯一的变化是,他身边那个软萌萌的小姑娘换了个发型。

三年级的某个周一,她的两个花苞苞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小的马尾绑在后面,多了几分清爽,少了几分稚气,露出白皙带着婴儿肥的脸颊。

贝瑶和后桌的小姑娘翻完花绳坐回来,听见身侧男孩子低哑的嗓音:“你发带呢?”

如今裴川偶尔会和她说话了,每一次听到他说话,她都喜盈盈的。他的心像石头,每一下跳动都这么艰难。

贝瑶摸摸自己的马尾,小奶音也慢慢变了些,只是开口依然绵软:“丢掉了,妈妈说上了三年级不能再扎两个揪揪了。”

她欢喜地摸摸自己脑袋上的马尾:“现在的好看吗?”

男孩子薄唇冷漠道:“不好看。”

贝瑶把下巴搁在桌子上,幽幽叹了口气。她知道,她是没有敏敏好看啦。三年级的小姑娘渐渐开始认识到了什么叫好看,什么叫圆润。

如今她的记忆停扩张到了初一,初一的方敏君可是班花呢,而贝瑶记起初一的自己,脸颊依然有婴儿肥。

如贝瑶记忆的那样,C市朝阳小学到小区那段路开始重新修,原本是狭窄的小路,现在堆满了水泥和石头。

孩子们放学上学都喜欢边逗留边玩,但是现在不能走大路了,得走小路。

小贝瑶难过地发现,一切如她记忆的那样,舅舅开车撞了人,妈妈掏家底帮忙赔钱。她家最近特别穷。

裴川被裴浩斌用摩托车接回家,在路上他看到了贝瑶。她背着书包和两个小女孩走在一起,三个小女孩脸上都带着笑容。

他依然被裴浩斌保护在摩托车前面。

裴川突然开口:“爸爸,下次我坐后面吧。”

“怎么想坐后面了,前面安全点,爸爸可以看着点你。”

男孩子没有多解释:“我坐后面,拉着你衣服。”

裴川知道自己腿不好,所以他在妈妈的指点下对锻炼手臂的力量。

他们到家,刚好看见赵芝兰出来倒垃圾。

如今贝瑶上下学都是自己走路了,赵芝兰不会再接她。

裴川让裴浩斌把轮椅放下来,裴川坐进轮椅:“我在下面坐一会儿。”

裴浩斌虽然诧异,可是欣慰儿子开朗了些的想法,他没多想:“想回家的时候喊爸爸。”

“嗯。”

裴川等赵芝兰倒完垃圾回家,沉默了片刻,驱使着轮椅朝着垃圾库过去。

他手臂如今比所有孩子都有力,轮椅在他手中已经不会再仓皇乱撞。

他附下身,垃圾库一片恶臭。

裴川没什么表情,苍白的手指拨拉开黑色塑料袋,从里面找出滑了线的嫩绿丝带,挑了出来。

为什么不戴它了?长大了都会变吗?

在小区的孩子们回来前,裴川已经回到家了。

蒋文娟做好了饭,这两年她和裴浩斌的感情不咸不淡,两个人的工作依然忙碌,然而蒋文娟今天的心情显然非常不错。她买了一瓶饮料,饭桌上开口:“我医院那边认识的一个朋友说,小川现在的情况可以安假肢了,他有个朋友就是做这个的。”

裴浩斌皱了皱眉:“可靠吗?”

“那当然。”蒋文娟看向裴川,眉目柔和,“小川很快就可以站起来了,高不高兴?”

裴川没说话,他弯了弯唇。

裴浩斌见状,也没多说什么了。裴川很快就九岁了,生活能自理是很重要的。虽然目前儿子看起来没有什么心理疾病,但是能站起来总归是好事。

裴川请了学校那边的假,去安装单位检查。

技术人员是个和蔼的叔叔,他笑着问:“叔叔可以检查下吗?”

裴川点点头,温暖的大手触上他的残肢,蒋文娟焦急地看着,裴川衣襟之下的手握成拳头,他用尽全身的意志力才忍住了让人碰他的残肢。

“有经常按摩吧?保护得不错,塑型容易很多,今天回去以后,用临时假肢塑性锻炼一下,我取个模,过段时间来拿做好的假肢吧。”

蒋文娟连忙点头。

裴川看着天空灰蒙蒙的颜色,他都快忘了走路是什么样的感觉了?

~

假肢练习很累,一整个冬天,裴川都在进行这个简单枯燥的训练。

那不是他的腿,它冰凉没有温度。

颜色也和他的肌肤不同,他摸了摸它,原来长大以后,腿不会再长回来,它是唯一的替代品。

2000年假肢技术才发展起来,初初和国际接轨,裴川的家庭算得上普通小康,才能负担起这笔费用。

刚开始他找不到重心,狠狠摔了两次。

然而裴川没有哭,他扶着杠,认真专注地练习,直到在冬天出了一身汗。蒋文娟捂着唇,看儿子跌跌撞撞走路,潸然泪下。

春天到来的时候,裴川能用假肢走路了。

裤腿放下来,他和正常的小孩子没有区别。裴浩斌这样的男人,在这晚上都流下了泪。

裴川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假肢是按照他的比例做好的。

裴川突然意识到,原来如果他能正常长大,比许多男孩子都高了。

他弯唇笑了。

四年级开学,一班的孩子震惊了!

裴川可以站起来了,冷淡没有人缘的男孩子,在这年眉宇清隽,贝瑶只比他小一岁,可是却比撞了假肢的他矮小半个头。

孩子们不太懂什么是假肢,对于裴川站着走路这件事,他们觉得就像动画片里发生的神迹。

高傲的小女神方敏君都忍不住用惊奇的眼神看了好几眼。

贝瑶呆呆看着他,四年级了,她的记忆扩展到了初二。

看着沉默冷淡写作业的“高岭之花”同桌,她想起来一件记忆里很遥远的事。

裴川上辈子也是装过假肢的,后来他却拒绝假肢,重新坐上轮椅。

那件事,偏偏还和自己有关。

上午余老师带着方敏君来教室,让她给孩子们做自我介绍。

四岁的方敏君小朋友穿着白色的公主裙,柔软的长发披散着,她因为时刻牢记一颦一笑要学习常雪,所以稚嫩的脸蛋并没有什么表情,正经道:“我叫方敏君,今年四岁了,希望可以和小朋友们好好相处。”

这是方敏君的爸爸方鑫教过的话,方敏君说出来,余茜老师带头鼓掌。这年的方敏君无疑是干净漂亮的,教室里真心实意的掌声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