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浮生四重恩 (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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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她决定留在上海从医,再没来过,也是因为贵。
两人进了饭店,唤来一位服务生引路,去了招待内部住客的屋顶花园。
此时正逢下午茶时间,花园里一半满座,因为没有足够的遮阳伞,另一半的花园内,桌椅都曝晒在了阳光下,自然无人去坐。
傅清和坐在最远的、临近边缘的那一把遮阳伞下,穿戴得花团锦簇,翠玉的耳坠沉甸甸地垂坠在脸旁,是富贵,可却和这里格格不入。过时的发髻将那张脸衬老了十岁。
看到傅侗文的一刻,她手里的茶杯明显一倾,双眼终是有了一丝喜气:“三哥。”
傅侗文递给自己人一个眼色。
为首的一个从怀里掏出了一摞纸钞,递给守着傅清和的两个军官。那两个军官是看守十六姨太的,但也知道今天姨太太要见的是个大人物,既然收了钱,又是在上海、在别人的地盘上,识相地没多的话,暂从傅侗文视线里消失。
六小姐认出沈奚,怔忪着,瞧瞧她,再瞧傅侗文:“这回真要叫嫂子了。”
“早应该改口了。”他笑着为沈奚拉开一把椅子,等她坐下后,自己才落座,“小五在医院里,我先去看了他,才来见的你。”
“五哥怎么了?”傅清和担心着,话音忽然哽住,“是病了吗?他是从南方赶来给父亲吊唁的吗?”
“是在战场上受了伤,你嫂子给他做了手术,命保住了,丢了右腿。”
六小姐眼泪掉得猝不及防:“都是我害的……若不是他当众反对我的婚事,也不会被父亲送去战场……”
当年被强行定亲,正是新年后,生母刚才病逝,平日最维护她的傅侗文是重病在身,生死未卜。别房的姨娘和兄弟姐妹都冷眼旁观,恨不得早早送走,少分一份家产,唯有五哥据理力争,还出手揍了上门送聘礼的军官。
由此,本在北京谋事的五哥被父亲迁怒,送去了南方战场。
她以为凭五哥的本事和胆色,定会在南方闯出一番天地,没承想今日听到这种消息,这两年委身个老头子的委屈,还有满腔思乡情绪都在傅侗文面前表露了出来。
沈奚递过去一方手帕,她含泪接了,沉默拭泪。
不敢痛哭,怕给傅侗文惹麻烦。
屋顶花园视野开阔,临江,风拂面吹来,夹带着潮气。
有阵雨的征兆。
傅侗文凝注着面前的六妹,低声问:“你是否有了孩子?”
六小姐摇头,含泪笑:“三哥还是顾着自己的婚事吧,想做舅舅,也不要指望我……”
“如此最好。”傅侗文拿起桌上白瓷茶壶,缓缓地为她的白瓷杯里注入茶水,“那再告诉三哥,你是否想要回来?”
平静得像是闲谈,却是平地惊雷。
六小姐僵着手臂,攥着沈奚赠她的手帕。
帕子被扭出深浅不一的褶子。
她不敢深想傅侗文话中的含义。在她嫁去的地方,姨太太想逃只有一个命运,被枪毙,这是最好的死法。
“……他们不会成全我。”
傅侗文笑了声:“他们不会,三哥会。”
冥冥中像在迎合他似的,邻座两位外籍女孩子被一位绅士逗得发笑。
不远处,有人吩咐服务生把遮阳伞挪一挪,日落西斜,正当景色好。一桌提了要求,邻座的客人们都跟着要求着。屋顶上的三个服务生被几桌客人指使得团团转,喧闹四起。
唯独这里,静得骇人。
傅清和内心挣扎着,一面想逃离,一面怕自己给傅侗文带去灾祸。
她来不及再开口,监看她的两个军官回来了。
按行程,傅清和先要去公馆里给父亲上香磕头,再乘汽车离开上海。昨夜里到的,傍晚就走,这样紧张的安排,让傅清和去医院探望小五爷的时间也没有。就是如此的行程,也是人家卖了傅侗文一个天大的面子,再有奔丧的借口才成行的。
其中一位军官受了自家司令的吩咐,陪傅侗文寒暄了两三句后,催促十六姨太启程。
自从他们出现,傅侗文再没提方才的话。傅清和心中不安,不晓得傅侗文是放弃了,还是真的会做什么安排,她掩饰地饮尽瓷杯里的红茶。
傅侗文在分别前,对她伸出双臂,六小姐迟疑了一秒后,扑到他的怀里:“三哥……”
他在用拥抱告诉她,一切未变,等着回家。
有三哥在,就有家。
对沈奚,对小五爷,对现在他怀里的傅清和都是如此。
沈奚眼眶湿润,目送傅清和的背影消失,默默祈祷丝厂能换来一个好结果。
傅侗文却好似没事人似的,两手斜插在裤袋里,欠了身,低声笑问:“我们去徐园,好不好?今晚有名角,黄老板包的场子。”
“嗯。”沈奚会心一笑。
这是黄老板得了天大的好处,在给傅侗文吃保心丸,要在今夜把这事彻底办完了。
今夜这场戏,是戏台上忠孝节义,戏台下手足深情,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戏迷之心不在角了。
从汇中饭店往北,到了徐园,不过十分钟的车程。
他们到时,日落西斜,车马纷纷而至。当今梨园之盛,甲于天下,南北两地皆是如此。
“三爷请跟我来。”有人带傅侗文往里去,是去黄老板订的包房。
有拿了票的客人同他们擦肩而过,三两相伴地笑着、聊着,向前走,和在京城不同,她能看到女客,甚至还有孩童。
沈奚过去唯一出去听戏,就是和傅侗文去广和楼。
今日踏入这里,始才觉出南北戏园的差异。
那里一路下去,是黑漆大门敞开,灯影昏暗,是夹道狭长,到绕过木影壁就是单面的戏台子。一眼望去全是男人,嬉笑怒骂自然放得开,荤话不休,到有荤腔的戏时,台上台下老少爷们吆喝叫好的景象,像还在清末的上世纪里。
这里一路下去,是亭台轩阁,沿回廊去,到引路人带进去,进了个茶园似的场子,戏台是三面观敞口式的,楼上楼下两层。她望过去,见到不少女宾客,兰麝香浓,绮罗云集,大小姨娘杂坐于偎红倚翠的风尘女子之间,也都是砸钱捧角的人。
她跟傅侗文上楼时,有两个握着纸扇的女人并肩而下,在低声说着今日来了几位名角。因为楼梯狭窄,傅侗文和沈奚是前后上楼的,他两手斜插在西裤口袋里,在两个女人下楼时,微驻足,偏过身,让两个女士先下了楼梯。
于是,两个女人接下的话题就是……这又是哪里来的公子,很是面善。
傅侗文眼藏笑,斜倚着楼梯扶手,对她伸出右手。在旁人艳羡的目光里,她被傅侗文拉着上了两级台阶,到了二楼。
转眼到包房外,两个守在那儿的男人,一左一右为他们推开门。傅侗文将自己的西装外衣递给跟随而来的两人,让他们在门外候着,带沈奚入内。
里头,五个男人正坐着闲谈,见了傅侗文都纷纷立身,招呼着。为首的那位穿灰色长袍的是黄老板,余下两个中年男人和一个老者都还算客气,角落里的男人是唯一西装加身的,正眼也不看傅侗文一看。
女宾客们是满清末年的款式妆容,有手里拿着望远镜的,也有捏着粉红戏单子的,见男人都起身了,也即刻离席,对傅侗文欠身,行的是旧礼。
“今日里,特地嘱她们换了这衣裳,”黄老板和颜悦色地指她们,“能入三爷的眼吗?”
上海书寓里的风尘女和苏磬那种北地胭脂不同,偏洋派,打扮成赛金花的模样,也像是临时上的戏妆,不过是为了讨好傅侗文。
“南方佳丽同北地胭脂,是各有千秋,各有妙处。”
一语未完,他又笑说:“方才从汇中饭店过来,没来得及送沈小姐回家,就一起过来了。”
沈奚跟着说:“你好,黄老板。”
“是普仁医院的沈医生。”老者眉眼堆笑,轻声提醒黄老板。
她在上海的富贵圈子里小有名气,黄老板经这一说,也仿佛记起来这号人,对她笑笑。
“听说沈医生是在美国留过洋的,都说这欧美是镀金,日本是镀银。”烟榻旁的男人笑着恭维说,“我们也算见识见过镀金的女先生了。”
众人笑。
今日包房里的客人都是配好的搭子,不管男女,都有对应布置过的。烟榻上两位先生是生意人,想要黄老板搭线和傅侗文打个照面、混个脸熟。余下的老者和西装男人是黄老板的心腹,军师和先锋的地位,算是左右手。
就连女人也都费心安排好了,谁伺候谁,猛多了沈奚一个女医生,倒显得多余了。只是她是傅侗文带来的女伴,不好怠慢。老者嘱人添座给沈奚,大伙各自归了位。
“稍后这出,三爷必定喜欢。”黄老板落座。
“哦?”傅侗文问,“是什么?”
黄老板指楼下,开锣了。
傅侗文一抬眼,望向戏台。铜锣敲了几声,胡琴起。
他听出端倪,嘴角噙笑,用手指轻打着拍子。
“三爷开个嗓?”老者邀约。
傅侗文也像来了兴致,经老者这一请,便和台上那位角一同唱将起来:“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正是那《空城计》最精彩的一段,诸葛亮闲坐城头,笑对千军。他唱得是字正腔圆,戏腔纯正,丝毫不输台上摆开架势的名角。
老者微微一笑,跟着唱下去:“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一段胡琴后,再来一句,“算就了汉家业鼎足三分。”
黄老板细细品咂着,痛快击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