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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桐订婚宴定在六月下旬。

谭既来作为学生,导师邀请,还是得去。

虽然自从听到小孟桐的内心世界后,他跟孟桐打交道,处处充满着别扭。

谭既来接完电话,犹豫了几个小时,告诉了做饭的李则安。

李则安很干脆地拒绝,完全没兴趣见证他表哥的幸福。

谭既来看着他表面风平浪静的表情,眼皮一垂,意识到孟桐曾经的想法,李则安全部洞悉。

孟桐的争宠、嫉妒、以及最后的幸灾乐祸和有意无意的伤害,所有心理活动,并没有瞒过那个六岁孩子聪明的眼睛。

只要一想,谭既来更受不了了。

李则安的童年、青春,是常人无法想象的窒息灰暗。

谭既来在夜里捧着他的手亲亲:“你没长歪,真不容易。”

搁电视剧里,妥妥拿的是大反派的黑化剧本啊……

李则安反手捏捏他的脸颊:“因为我在黑暗里,见过一双最明亮的眼睛,得到过一个人最温暖的保护。”

所以永远向往光明。

这个世界上,他亲人不多,除了谭既来,唯二的挂念是秦教授和秦舅妈。

老两口这几年也担心坏了,比谭既来好不了太多。

选了个周末,俩人买了秦舅妈爱吃的走地鸡,去了秦教授家。

老头儿老太太见到李则安,激动地老泪纵横,反复确认他有没有事,询问还需不需要奋战一线。

得到否认的答案,终于安心。

对于这个话少安静的小外甥,他们的心疼很多。

但很快,他们发现小外甥在谭既来那里,言行带了股赖皮劲儿,就像父母双全时那样骄纵。

尤其眼里偶尔流露的活泼跳脱,像极了小时候的样子。

临走之前,秦教授送了谭既来一把桃木剑。

他嘴里说“拿着玩”,其实寓意深长,代表着某种认可。

谭既来想起老爷子第一把剑,替自己挡了灾,笑:“又送我一把,会心疼吗?”

秦教授瞪眼:“当然心疼啊!”

他絮絮叨叨说他一共就两把桃木剑,之前那把是最喜欢的,所以带去了鬼森林……结果给谭既来挡了卷毛阿姨的四角飞镖,渣都没找回来。

这是第二把,原本想在孟桐结婚时送给他老婆,然后今晚一冲动,传给谭既来。

谭既来看了眼李则安,得到暗中同意后,郑重地接过。

就这么巧,李则安刚打开门准备走,就遇到来给老两口送订婚宴服装的孟桐。

孟桐惊讶:“你回来了?”

李则安点点头,没说话。

孟桐上下打量他:“你没事吧?南美那案子,也挺顺利的吧?”

李则安又点点头,摆明不想跟他说话。

空气中弥漫着尴尬。

孟桐僵了几秒,笑得很勉强:“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李则安简单一句:“最近。”

孟桐眼珠在家里来回转,意识到无论他表弟还是他学生,甚至于老两口,都没通知他。

本来想顺势邀请李则安去参加他订婚礼的话,忽然说不出口。

他识趣地没提,手里大红的衣服,只说是给老两口试试。

也没人多嘴具体用途。

老两口试衣服,李则安带着谭既来告辞。

孟桐听到大门关闭,过了会儿,忽然说:“你们先试。”

然后他追下楼,在单元门口叫住他俩。

“既来,我能跟则安单独谈谈吗?”

小区的灯映着孟桐恳切的眼睛。

谭既来没心软,看向李则安。

他大概知道孟桐要干啥,估计跟在那边时空差不多,来一个道歉的2.0版本。

他也还是原先的态度,只要李则安不想听孟桐废话,他有一万种办法给他导搅和了。

李则安也跟那边时空的李则安一模一样,他想了一会儿,微微点了点头。

谭既来轻“嗯”,抬脚先走出去一段路,站在路灯下等他。

李则安跟孟桐交谈的这段时间,他看着那个路灯,思绪突然飘到山洞里的奇异时空中。

他想起李则安在灯光下认真问他:“你听说过时空纠正吗?”

谭既来低下头去看路面,不久之后,等到了跟那晚一样交叠亲密的第二道影子。

“回来了。”

谭既来问。

李则安情绪很差,单刀直入地问谭既来:“你可不可以不去参加他的订婚宴?”

谭既来想都没想:“行!”

李则安抬眼:“确定吗?他毕竟是你导师。”

谭既来伸手,搂着他的腰笑:“是,但那又怎样,我就要站在你这边,没条件,无理由。”

李则安说这话,主要成分是赌气。

他想要无脑的支持,想要一个人,可以不问是非对错,坚定地跟他站在一起。

谭既来的话满足了他的小孩子脾气。

他得到了理想的态度,心情好了点,很快软化:“算了,你还是去吧。”

他可不想像某些人一样拉帮结伙孤立人。

谭既来摇头:“不用,你不高兴就算了。”

“不是不高兴,”李则安喉结滚动,声音哽咽低沉,“我是恶心……”

谭既来瞬间意识到情况很不好。

他转动眼珠,声音严肃:“到底怎么了?”

李则安垂下眼睛,鼻尖通红。

谭既来回头,看见孟桐站在单元门口。

李则安不肯说,谭既来皱紧眉头,转身想去找孟桐问清楚,又被李则安一把拉回来。

刚才孟桐跟他啰里八嗦说了半天,说到最后,轻声问他能不能原谅。

李则安无语,又努力克服无语,耐着性子跟孟桐说自己一贯不喜欢说的废话:“我确实没办法原谅,但也懒得记恨。”

孟桐表情看起来有些困惑,不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

于是两个人面对面,尴尬地僵持住。

夏夜蝉鸣,风都滚烫。

李则安深呼吸,频繁眨眼,哑声说:“你记不记得,爸妈刚去世那几个月我是怎么过来的?”

孟桐缓了一会儿,慢慢说:“记得,你白天经常会突然哭出来,晚上又成宿成宿睡不着。就算睡着了,也会做噩梦惊醒。”

小李则安每次从僵尸的噩梦中吓醒,满身虚汗。

一段时间后,他瘦成一把柴,脆弱的像风雨里飘摇的风筝。

“那会儿舅舅和舅妈虽然照顾我们,但是他们都在工作最忙的年纪,精力有限。”

“并且我从出生起,就跟你一起长大。”

“我一直以为你是我最亲的哥哥,最好的朋友。”

“我们住在同一个房间,睡在同一张上下铺,分享同样的玩具,出入同样的兴趣班。”

“我学会的第一首钢琴曲弹给你听,画的第一幅素描作为你八岁的生日礼物。”

李则安缓了很久,以为声音能稳住,却依然颤抖得厉害:“可我万万没想到,我的哥哥,居然会说那样的话……”

有一点,孟桐仍旧有所保留,没敢告诉谭既来。

他被秦英抚养长大,关于“杀人狂”养的小孩也会变成“杀人狂”的混账流言,在孩子中疯狂肆虐,他也躲不开。

那会儿小李则安面对流言蜚语,表现得出乎意料的坚强。

他并没有太在意,或者说,根本没有多余的心力在意。

但是孟桐不行,他知道人言可畏,太害怕了。

再然后……

李则安微眯眼睛,许多年前的钝痛又排山倒海地袭来:“当我听到你跟他们聚在一起,绘声绘色描述我的母亲、你的小姨是怎么……我爸的,又一起议论她是……所以我以后也会是……”

“你知道吗,那是我生平第二次,体会到心脏裂开的感觉。”

“当时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你,后来我终于学会一个词,叫背叛。”

“你背叛你的家人……如果你认为不是,那说明你从未归属和忠于。”

“可这不可能吧?难道你真不觉得我们是你的亲人吗?你为什么要伙同外人,中伤你的家人?”

“还是你觉得我爸妈对你不好?不会吧?你一贯比我会争取他们的关注和宠爱。”

“我没有被外人的流言蜚语打倒,也没有惧怕过校霸们的拳头。”

“我是被你击垮的。”

“我到现在都不懂你怎么想的,真的没办法原谅你。”

“我觉得我爸妈也不会原谅你。”

说到最后,有片刻晕眩。

他手撑着墙,胸口已经基本好了的伤,又开始撕裂的疼。

孟桐掩藏在眼镜片后的眼睛发红,垂下眼皮。

地面多了几点水珠,四散绽成花。

很久,孟桐气若游丝:“因为我和你不太一样。”

“我从小活在流言里,做梦都想摆脱掉这些。”

“九岁那年,不但没摆脱,身上又多了一些。”

“然后我意外发现,只要加入到欺凌你的队伍中去,就没有人议论我的出身,甚至还会得到一些‘朋友’。”

“我尝到了接纳的‘甜头’。”

良久的无言。

李则安收了撑墙的手,笑出声:“原来是这样。”

他意识到小时候的他把孟桐当哥哥和朋友,然而孟桐并不在乎自己。

不然也不会以出卖自己的方式,换取外面的朋友。

没什么好说的了。

孟桐也在一步步引导中,慢慢意识到这点。

他原本想努力缓和关系,可最深层的问题内核一旦被剖出,连他自己都觉得没有维系的必要。

他放弃挣扎,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问:“需要我怎么做,现在对你更好一点?”

“你什么都不用做,”李则安嘴唇发抖,“我们尽量少见面吧。”

他说完不再废话,抬脚离开。

走了几步,他目光转移,落到远处路灯底下某个人身上。

于是停在原地,他微微偏头:“这几年,谢谢你照顾谭既来。”

孟桐想说“应该的,谭既来是他学生”。

还没张嘴,李则安已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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