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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人就住在这种地方。

走进来的第一感觉就是狭窄逼仄,两边墙上都镶满巨大的通风管道,管道基本都在住户家的窗户下,绑满像刺猬一样的铁丝,大概是为了防小偷。

两边有一些老旧的铺子,小酒馆尤其多,还是那种无法进去坐坐的小酒馆。

调酒师站在街边的吧台后面,外面摆着一排排高脚椅,酒客就坐在街边,和调酒师或旁边的人畅饮闲聊。

但这里的氛围有些诡异,准确来说,是低层区的住户有些诡异。

桑觉跟在老赫身后,走过一个个转口,踏上一段段小台阶,越到里面光线越暗,也越压抑。

他目前看到的每一个人,都和余人一样,是低级融合的畸变者,基因融合给他们的外表带来了不可逆转的影响。

几个坐在破旧高脚椅上的男人回头瞥了他们一眼,眼里透着阴狠和不带掩饰的敌意。

左边的男人模样最可怖,他的右半张脸都像融化的肉色物体,保持着向下流动的形态,下巴上的肉形成了水滴形,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

他的右眼球也不在眼眶里,而是在鼻翼与嘴角的衔接处,被肉色包裹着,眼白外翻,只有一小块眼珠露了出来。

就连他握着酒杯的右手,也因融化黏在了一起,只有大拇指能正常活动。

桑觉问前面带路的老赫:“你刚刚说分为三个派系,那还有一种呢?”

诗薇道:“最后一个派系就是‘守旧派’,守旧这个词可能有点美化他们了。”

老赫沙哑着声音,缓缓道来:“他们坚持‘非我族者,其心必异,皆为怪物’,认为融合了其他基因的畸变者已经被魔鬼玷污,不配再称为人类,终有一天,人类高贵的血统会因这些怪物而覆灭。”

“……”

诗薇继续道:“他们对低级融合的畸变者敌意很深,有一部分高度极端的守旧派甚至会猎杀这些畸变者。”

桑觉一愣:“余人就是这么死的吗?”

诗薇懒懒道:“只是猜测,毕竟城里治安还是挺好的,除了那群总是挑事的守旧派之外。”

他们在一条巷子里的尽头停下,面前有条往上的狭窄楼梯,余人就住在五楼,这里甚至没有电梯。

“早期低层区鱼龙混杂,被罪犯、小偷、危险分子占据着,后来治安一点点好了起来,但没人喜欢住在这种不见光的地方,低层区面积又不小,改造起来成本过高。”

三人走在昏暗的楼梯间,诗薇从包里翻出手电筒,继续道:“后来低层区就慢慢演变成了低级畸变者聚集地,因为在上面他们深受歧视,守旧派称他们为‘见不得光的怪物’。”

“他们应该很难过吧。”

“比难过更严重。”诗薇道,“常年住在这种阴暗不见光的地方,深受歧视,又在这种随时会丢命的时代,心理都会慢慢扭曲。”

“所以我们小心点。”老赫哑声道,“守旧派会猎杀低级畸变者,而低级畸变者平等地仇恨每一个人,无论你是不是守旧派。”

这就像一个逃不开的循环。

在普通人眼里,低级畸变者是恐怖危险的代表,而低级畸变者因为这些歧视开始做一些恐怖危险的事,两者的关系只会越来越恶劣,不可调解。

“霍延己上任最高执行官后,也没能解决这个问题,因为最不可控制的就是人心。”诗薇说,“但霍延己厉害就厉害在,他上任第一件事就力排众议,开启了宵禁制度,这大大减低了两方的冲突与伤亡。”

大多数冲突都是在夜晚发生的,而夜晚一旦不能外出,就像一盆凉水浇灭了仇恨的烈火。

宵禁虽然限制了自由,却大大提高了治安,降低了城内动乱与居民的死亡率。

老赫却道:“宵禁制度也只能治标不治本,仇恨和冲突一旦被压抑久了,容易出大事。”

“但您在……”诗薇瞥了桑觉一眼,把话收了回去,“您不是再清楚不过吗,他们之间的矛盾无法调解。”

“是啊。”老赫体质不错,爬了这么久的楼梯都不带喘的,“可人不就是这样吗,不断什么时候都没法齐心,内部斗争永不间断。”

他们顺利地来到五楼,放眼望去,一眼看不见头的走廊两边,是密密麻麻的入户门,这一层最起码住着上百个人,十分拥挤。

墙面灰败陈旧,贴满乱糟糟的广告,其中自然少不了平日最常见的开锁和黄色小广告。

余人家在最里面的第三户,只有他家门口干净整洁。

桑觉问:“没有钥匙,怎么进去?”

“等着。”

诗薇熟练地拿出铁丝,直接插进锁孔,轻轻转了几下,就听到咔哒一声,她回眸一笑:“撬锁是我们部门的人手必会技能。”

桑觉有点好奇,他只在电影里见过这种技术。

推开门,整间屋子的布置一览无余,房间加上卫生间一起就只有十二平米,唯一的窗户在床头,小到桑觉都钻不出去,只能透进一点浅淡昏白的日光。

原以为老卡尔的房子够简陋了,没想到还有更贫穷的。

不过房间闻不到一丝异味,所有物品都摆放得很整齐,看得出来主人很爱干净。

“嗒”得一声,灯开了。

老赫看了眼时间,目视前方,按下手腕上的怀表,似乎是个录音机。

他肃穆而郑重,嘶哑的声音像抽拉的生锈风箱:“坍塌历325年12月19日上午10:43分,我作为遗物整理师来到低层区13号小巷12-501,为余人先生收尾人生。”

对于低级畸变者来说,他们唯一会被尊称为‘先生’的时候,大概就是这一刻。

老赫说完放下背包,道:“开始吧。”

桑觉问:“我要做什么呢?”

诗薇扔给他一个棒棒糖,也给自己撕了一个:“小甜心第一次干这活,可以先在旁边看看。”

桑觉撕开棒棒糖的包装纸,嗅了嗅后含进嘴里,含糊道:“这些东西都要带走吗?”

诗薇摇头道:“他大概是没料到自己会死在城内,所以没有提前委托过。只需要整理有用的东西,其他的都要丢进下面的回收箱,然后对整间屋子进行消污染处理,就算结束了。”

“那他的遗物最终会怎么处理呢?”

“居民用不到的东西会充公,用得到的物品会出现在一月一次的慈善广场,分发给有需要的人。”

余人的东西不多,倒是很好整理,鞋子衣服这些东西都算遗物,可以留给一些实在买不起生活用品的人。

诗薇摘下墙上的便利贴,随口读出上面的内容:“今天有个普通人夸我脖子上的鱼鳞很好看,一时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但确实有点开心。他似乎很想要一片,如果下次有机会再见,就把家里之前脱落的鳞片送给他,晒干过的,摸起来不会黏腻,希望他会喜欢……”

日期是12.1日。

诗薇递给桑觉:“不会是你吧?”

毕竟大多数普通人看到人身上长出鱼鳞,就算不一脸嫌恶,也会离得远远的,更别说夸好看了。

桑觉摘掉嘴里的棒棒糖,抿了下唇:“真的很好看。”

诗薇扬起唇角,嫣红的嘴唇含着棒棒糖的末端,牙齿发出咬合的嘎吱声:“要是所有人都有和你一样的审美,他也许就不会死了。”

桑觉没应声,诗薇认为是极端的守旧派杀死了余人。但之前霍延己说过,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不要随意揣测任何人。

墙上的便利贴不少,他一一看去。有些便利贴很旧,有些很新,交错地贴在墙上。

【真的太可笑了,也许高层就是想把我们逼上绝路,让一个极端的守旧派成为监管者最高执行官,疯了吧?枉我曾经还把他当做偶像。】

这是在说霍延己吗?

桑觉抿了下唇,好像不管是畸变者还是普通人,对霍延己的误解都很深。

明明霍延己很好,并不极端,他只是在努力地维持秩序。

不过当年,霍延己为什么要说出那番令人误解的话呢?

【我告诉他们,霍延己出现在了灯塔前,来送畸变者的勋章,他们都不相信,或觉得霍延己在作秀……我心里也隐隐这么认为。】

【真的是够了!今天被一个令人作呕的胖子吐口水!这种油腻邋遢出口成脏的人都能得到尊重,凭什么我不能?】

【又是想干脆去死的一天,只有工作的时候才能平和的沐浴阳光……什么时候我们也能走出低层区,寻常地走在街上呢?】

【他们说,那些所谓的高级畸变者也有罪……这些人的强大成功更加衬托了我们的卑劣丑陋。】

……

【他们说,要换一个最高执行官……我有些不安?怎么换?】

【我想举报他们,换一个人成为最高执行官,我们就能得到最好的待遇吗?好像并不可以。】

最后这几张贴纸的内容有点奇怪,桑觉趁后面的诗薇和老赫不注意,把这两张摘下来偷偷塞进了口袋,打算带回去给霍延己看看。

余人住了三十年的屋子,他们二十分钟就收拾完了,一大一小两个纸箱。

大纸箱里装着余人的衣服鞋子,还有一卷被褥。小纸箱只有成年人的两个拳头大,余人的私人用品就都在那了,都是一些平日收藏的酒瓶盖。

这就是余人的一生。

最后就是消污染处理,污染基因在空气中存活不长久,但以防万一,还是要进行全面消毒。

离开的时候,老赫带着诗薇朝里面欠了欠身,表达最后的哀悼。

门被关上的那一刻,余人这个名字也会被彻底地尘封在居民数据库中,再难有人记起。

诗薇递来一包纸巾包起来的东西:“哝,拿着。”

桑觉打开一看,是一包坚硬的鳞片,即便脱落已久,它们依旧保持着完美的光泽。

“既然他说了想送给你,那就随你处理吧,丢掉也行。”诗薇扔掉棒棒糖的棍子,“但想要收藏你就得小心点,别被划伤污染了。”

“好的,我会小心保管的。”

桑觉收下了这份礼物,帮老赫一起把大箱子抬了下去。

这样的遗物收取持续了一天,如果东西少,他们都多跑几家,累在一起然后送去遗物管理处,东西多就要收一家去一次遗物管理处。

但大多数死者的遗物都和余人一样,一两个小小的纸箱就装完了。

晚上六点,桑觉终于迎来了下班。

分开的时候,诗薇给了桑觉一个工作牌:“你要是觉得这份工作还可以,明天就带着它来A区1号监管局报道,我们一起出发。”

“我的工资是多少钱?”桑觉最关心这个。

“月薪二百五。”诗薇摆摆手,并起手指抛了个飞吻,“明天见,小甜心——如果你能帮我告诉霍长官,有位美丽的女士非常想邀请他共度一夜就更好了。”

“……”桑觉眨了下眼,“他拒绝了。”

诗薇不知道是不是没听见这句,跟在老赫身后消失在人群中。

熟悉的宵禁广播再次响起,还有三个小时的倒计时。

桑觉在原地站了会儿,感觉今天做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做。老卡尔的酒水也没领,领了也不知道该放哪。

他没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