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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蛰和夏至两个肺都气炸了。

裴显不容置疑地旋开了药盒,指腹沾了点药膏,在自己手背上推开,试了试药性。

性情最沉着的秋霜站在旁边,瞥了眼被窝里探出脑袋的姜鸾,姜鸾对她点了点头。

秋霜低声和白露商量了两句,两人连哄带劝地把春蛰和夏至哄走了。

寝间里出现了短暂而诡异的平和。

裴显旋开铁盖子,挖出半透明的膏药放在掌心,以指腹推开。触感冰冰凉凉,浅淡的药香,是宫里常见的跌打伤药。

他把姜鸾裹在身上的鸭绒软衾被往下掀开一点,露出了里面包裹的窈窕温软的身躯。

她总算穿了件里衣。

轻柔的丝绸质地,裹着更加柔软滑腻的肌肤。

“哪里需要抹药?”裴显收回视线,提醒,“药膏有镇痛功效。最疼的地方先抹起来。”

姜鸾最疼的地方不愿让他看见,把衣襟扯开了点,露出了肩胛部位的牙印。

‘刚才抹了下,不怎么疼了。现在可能药效过了,又开始疼了。’

裴显挖了一坨膏药,敷在泛起青紫色的牙印周围,以指腹缓慢推开,轻柔地按摩周围淤青。

“殿下不难过? ”他指腹推着药膏问。

姜鸾诧异反问,“难过什么。 ”

裴显不答。

姜鸾猜出他想要问什么,嗤地笑了。她靠在床头木板,头偏过来一点,兴致盎然地看他。

“昨夜卷云殿里的不是谢舍人,是裴中书你,你觉得我难过?不,我才不难过 。”

裴显抹药的动作顿了顿。视线抬起,凝视了片刻。那是个表示催促往下说的意思。

姜鸾理所当然地往下说,“因为……我喜欢长得好看的呀。裴中书虽然年纪大了些,长得很好看的。”

裴显的指尖停在牙印处,半晌没动弹。

他……长得好看?

女儿家的寝间里当然是有铜镜的。他进来时就看到有个大铜镜放置在妆奁台边,他此刻只要偏一偏身,铜镜里就能照出他自己的侧影。

但他之前几次进出,从未想起去铜镜里看看自己的侧影。

自从他三月里入了京,京城里有政敌,有盟友,有暗杀他的仇家,有忠心耿耿的麾下,皇城里还有他认下的公主甥女。

有人当面骂他,有人当面赞他。骂他的人说他跋扈狂妄,赞他的人说他胸襟广阔,也有不少家族试图和他联姻。

轰然倒塌的范阳卢氏,倒台之前不也曾想和他联姻?

看重的当然是他背后的河东裴氏大族,他自己立稳京城的锋芒毕露,他手下八万精兵强将撑起的赫赫权势的兵马元帅府。

却从未有人当面说他长得好看。

裴显的指腹蘸着药膏,缓缓涂抹在牙印周围,心里反复琢磨着姜鸾话里话外的意思。

姜鸾夸他好看,他高兴么?

不,他一点都不高兴。

半个时辰之前,得知她肩胛上的牙印是他的,他心底被瞬间浇灭的熊熊烈火……短短一个瞬间,又烧起来了。

但这回还是和从前有点不同,不再是嫉恨杀意遮蔽天地的淬毒火海,是被气出来的漫山遍野的大火苗。

“殿下喜欢谢舍人,因为谢舍人长得好。”裴显压着嗓音,显得更加沉着冷静,顺着姜鸾的话往下说,试图理解她脑袋里的想法。

“如今意外换成了臣,殿下不难过,因为觉得……臣长得也不错。”

姜鸾果然连连点头,“过于谦虚了裴中书。你长得很好看的。”

裴显把心底窜到半空的熊熊火团往下压了压。

他重新噙起了淡笑,以格外寻常的闲聊语气询问,

“假设昨夜意外进殿的是卢四郎呢。卢四郎也长得好,殿下也不在意?”

姜鸾不以为然,“卢四郎还在哪个荒山野岭待着呢。别说这些不可能的事。昨夜就是个意外。”

她潇洒地摆摆手,“我不吃亏,你也不吃亏,上元夜已经过了,今天都正月十六啦。别太计较了裴中书。”

裴显:“……”

心底窜上半空的熊熊火团点燃了漫天山火,他压不住火了。

“哎呀,疼疼疼。”

姜鸾哎哎地叫着疼,把丝绸里衣往上一拉,盖住了肩胛牙印。“抹个药而已,你用那么大力按什么呀。你别动手了,膏药放旁边,叫春蛰进来。 ”说着就要起身。

“都是些未嫁人的女官,你叫她们做这等私密事?”裴显按住她的肩不让动,凉笑,“做事有始有终,臣伺候到底。”

姜鸾被按在床上动不了,也恼火了。

“行,你做事有始有终,那就劳烦裴中书伺候到底。”她唰得把被子给掀了。

上头完完整整地穿了件丝绸里衣,下面什么也没穿。

姜鸾趴在床上,“最疼的是下面那块儿,你本事大,非要抢着做,那你好好伺候着上药。”

裴显对着面前的红肿淤伤,沉默下来。

他的动作变得轻柔和缓,指腹抹了一大坨半透明的药膏,仔细地涂抹到伤处。

“只是抹药只怕不够,需得请御医来,开些内服外敷的药方子。”

姜鸾趴着不应声。

寝间里突兀地安静下来。

裴显细细地抹了一遍膏药,开口问,“殿下以后有何打算。”

姜鸾趴在床头,头枕在胳膊肘上,乌发散落在身侧。她侧头看他,被仔细按摩敷药的部位又疼又酸麻,她的眼角泛起蒙蒙的雾光。

她反问,“裴中书以后如何打算?”

裴显坚持问,“殿下先说,未来有何打算。”

“没打算。”姜鸾漫不经心地道,“老臣们拦着,能不能有驸马还是不一定的事。他们想我跟八十年前的女君那样,不嫁不娶,孤独终老,一辈子没有子嗣最好了。”

裴显沉着道,“今时往日大不相同,不会的。”

姜鸾侧了下身子,从胳膊肘抬起的缝隙里瞄他,话锋里带出细微的试探:

“东宫皇太女的驸马可不好做。我朝历代的规矩,驸马不得担任中枢要职。裴中书,你身上中书令的二品高官职务要卸了。政事堂也不能待了。”她语气轻松地笑问,“舍得?”

裴显几乎把整盒药膏都用上了,厚厚地敷了一层,仔细耐心地抹开。

“臣若舍得如何,不舍得又如何。殿下也说了,臣年纪太大。殿下的驸马人选,中意的是京城里的鲜衣怒马少年郎,不是臣这样的吧。”

“说话绕圈圈绕个没完了,裴中书。”姜鸾身上不舒服,说话也失了耐性,几句话来回地打太极,她轻易便恼了。

“你年纪比本宫大了十岁,我又不是头天知道!”

姜鸾早上不吵不闹,裴显觉得反常,百般试探,如今她当真气恼得跟个河豚似的,裴显看在心里,倒感觉安心了。

他不再说话,专心抹起伤药。

身上各处的淤青重新拿药抹了一遍,他的指腹落回细腻的肩头,轻轻抚摸着肩胛处的牙印。

“殿下说说看,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臣并未拿错酒壶,为何中了那药。”

姜鸾心里瞬间警铃大作。

来了来了,他终于还是来追根究底了!

她早就做好了万全准备,不仅矢口否认到底,还倒打一耙:

“我怎么知道。我按照裴中书的九章条陈,半夜进了卷云殿……谁知道谢澜人清醒着!他见了我立刻就告退,单把我留给了不清醒的裴中书。”

裴显安静地听她说完,并未反驳。

姜鸾趴着,怕他察言观色看出端倪,索性连眼睛都阖上了,只等着他开口试探,旁敲侧击。

裴显却连一个字的质疑都未提起。

也未提出彻查昨日的错误,揪出罪魁祸首之类的要求。

他只淡淡地说了句,“殿下信不信四个字,叫做姻缘天定?”

“嗯?”姜鸾心里微微一动,回身去看他,“什么意思。”

裴显却不往下说了。

他只和缓地告诫了一句:“殿下如今心性未定,说话做事都像玩闹似的,并不怎么当真。先好好休息,养好了身子再说正经话。”

姜鸾其实很累了。脸上的疲惫不会作假,乌黑的杏眼下一圈隐约青黑。

她不愿显露出她的疲惫,强行支撑着说话,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片刻后,寝间里响起了细微悠长的呼吸声。

裴显的动作更加放轻,药膏细细地涂抹了各处。

几个亲信女官在隔断外不放心地打量。怒目而视的视线如果有实质,早在他身上戳出了几百个窟窿,裴显也只当做没有察觉。

细致地把淤青处全部涂抹完一遍,探查了最要紧的伤处,他盖好衾被,起身出来,对秋霜说,

“还是要请御医过来开药。”

秋霜提出了姜鸾的顾虑,“宫里的御医做事向来明哲保身,出诊都会记档……”

裴显不以为意,“刀剑往脖颈上一架,他们就知道该如何做了。”

走出寝堂外,今天是个好天气,煦暖的阳光从头顶映照下来,裴显的肩头沐浴在暖洋洋的冬日阳光里,他长身鹤立在寝堂外的汉白玉台阶处,心里反复地想一句话。

这是天意。

昨夜的意外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哪一步出了岔子,他已经不想追究了。

上天注定的事,就该顺从天意。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姜鸾心性跳脱不定,今天喜欢清冷的谢五郎,明日喜欢明艳的卢四郎,后天或许还会喜欢上青涩的崔小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