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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东宫烛火大亮, 远远地就能看见火把的亮光映出朱红宫头,照亮了四周树影。

裴显知道明日是姜鸾的生辰。

伴随着灯火亮光的,还有些影影绰绰的鼓点乐音传入耳朵。他步履从容地接近, 心想,或许是明日要呈给皇太女观赏的歌舞杂耍, 连夜再演练一次,也是人之常情。

走近正门时, 迎面四名守门的东宫禁卫又是扯着嗓子高喊。

裴显不咸不淡地说, “声音小些。只是往里头报个讯而已, 不必把死人都吵醒了。殿下还在用功?”说着抬脚跨过门槛。

转过影壁,脚步一顿, 停了。

时间进了三月末,天气转暖, 庭院里秋冬挡风的纱幔也都撤下, 小型汉白玉麒麟华表的下方, 裴显迎面看见两幅跳舞的波斯大毡毯。

小白穿着舞蹈的紧身胡服,气喘吁吁地趴伏在其中一块大圆毡毯上, 一看就是跳舞中途停下的。

姜鸾站在旁边一块圆毡毯上,身上也穿着胭脂色的翻领胡服,长筒乌靴包住了小腿,贴身裁制的衣裳勾勒出柔韧的腰肢。

外头通禀的声音太大, 庭院里头早听到了, 姜鸾此刻脸冲着影壁这边,脚步虽然踩在波斯毯上,还在细细地喘息不止, 额头一层亮晶晶的汗滴, 显然刚才剧烈地活动过。

裴显的目光, 掠过她额头渗出的细汗,剧烈起伏的胸脯,曲线玲珑的的腰腿,最后落在小白身上,缓缓扯唇,露出一个寒凉的笑。

小白浑身一颤,趴伏在地,嗫嚅道,“奴……奴……”

“起来。”姜鸾转脸过去吩咐他,“你做什么了,一副心虚模样,不就是教本宫跳了几步胡旋舞吗。”

她毫不在意地拿过帕子擦汗,“你和大白两个,领赏下去吧。”

大白抱着手鼓,小白不敢抬头,两人弓着腰从侧边上退走了。

裴显的目光,便从退走的大白小白身上,转到了递帕子的崔滢身上。

“崔侍读,夜深了,为何深夜还不归家,却陪着东宫胡闹?”

崔滢看了眼姜鸾,心里生了些疑惑,她以前竟不知裴中书管东宫管得这么宽。眼下才亥时初,也不至于太晚,正要说话分辩,姜鸾拉了她一把。

“别理他。”姜鸾小声说,“谢澜辞任东宫舍人的奏本下午呈上去了,里头报的是你和卢四郎的名字。看他脸色就知道找麻烦来的。你避一避,先回家去。”

“是。”崔滢行礼退下了。

麒麟华表的汉白玉栏杆侧边,原本默默低头坐了个人,并不显得起眼,现在人走了几个,庭院里空旷下来,裴显的视线便落在他身上,转了一圈。

坐在侧边的是卢四郎。他正在吃面。

卢四郎的生辰就在今日,只比姜鸾的生辰提前一天。

这些日子他都歇在西南偏殿里。西南偏殿的几个院落是东宫预备着给太子良娣,太子孺人等嫔妃入住的。如今姜鸾连驸马都没有,那些院落当然都空置着。

后院出入要过一道二门,正合适需要严密看顾的卢四郎。姜鸾挪了一个院落给他住。

经历去年的剧变,人能活着,已经是极好的了。他冒险选了自己要走的路,姜鸾没有辜负他,他没有被用完后再次扔去乱葬岗,姜鸾把他留在了东宫,御前讨了敕令,脱了他的奴籍,把他的姓名还给了他,还允诺会给他入仕的机会。

不管此生未来的前路如何,能不能顺利入仕,至少姜鸾待他用了心,果然就像她当初所说的,‘你若不辜负本宫,本宫必不辜负你’。他感觉不愧当初的选择。

他生辰这天下午,姜鸾在正殿外头的庭院里碰着他,吩咐了一句,叫厨房下碗长寿面给他。卢四郎心里感激,却没有把话传给厨房。

皇太女有这份待他的心就够了。他如今的身份尴尬,能不劳动旁人,还是不要劳动旁人的好。

当晚,卢四郎已经打算要睡下,姜鸾却把他叫了出来。

“今天是你生辰。”四周点起的明亮灯火下,姜鸾和他说,“你的身份敏感,不好铺张大过。委屈你,就在东宫里吃碗长寿面,借着满树现成的张灯结彩,我叫大白击鼓,小白给你跳支舞庆贺。”

跳得是太皇帝时流传下来的《破阵舞》。曾经是军舞的一支,鼓点激昂,舞姿矫健,姜鸾和崔滢两人入座,看得心旌摇荡,拍手叫好。

姜鸾看到热闹时,笑看了一眼卢四郎,唤了他的名字,“卢凤宜,吃面。再不吃面就放冷了。”

卢四郎拿筷子挑起一根不断头的长寿面,放进嘴里。

京城里常见的做法,撒了葱花,乳白色大骨汤做汤底,热腾腾地一碗,在春风夜色里发散着香喷喷的热气,令人见了就食欲大起。

卢四郎咬了几口,柔韧香滑的面条吃进入腹,他咬着面条,一滴泪落在了碗里。

这一年遭逢剧变,他的人生遭遇了惊涛骇浪,锦衣玉食的日子也度过,荒山野岭的日子也度过,曾裹着草席深夜被丢去了乱葬岗,被‘卢氏旧友’当面许下江南小桥流水、隐姓埋名富贵一生,心里不是没有动摇过。

他咬着牙走他想要的路,如今又回了东宫,一道圣人手谕,除了他的奴籍。他重新顶了卢凤宜的名字,直面他范阳卢氏的过去和将来。

过去不堪提,将来犹可追。至少此刻,他又能顶着卢凤宜的姓名,堂堂正正地活在阳光下了。

眼前一碗再寻常不过的洒了葱花的长寿面,来得如此的不容易。

卢四郎一边吃,大滴的泪止不住地落在碗里。

他边吃边哭,哽咽声起先还压在嗓子里,渐渐地压不住,打了个哭嗝。

姜鸾:“……”

“吃个面怎么就吃哭了?”眼看着哭花了脸的卢四郎,她大致明白他的心思,倒也没说什么安慰的空话,只是对用力敲鼓的大白做了个停止的手势。

“换首欢快的曲子。下面跳段胡旋舞。”

又问身边随侍的崔滢,“胡旋舞会跳吗?”

崔滢笑了。

大白正好重新起了个曲子,手掌在手鼓边沿拍出一连串活泼的节奏,崔滢起身把过于宽大的广袖锦袍脱了,露出里头的绾色立领窄袖夹衣,借着大白的鼓点,脚下轻盈地一旋,原地转了几圈。

“臣十二岁就学了,殿下。”崔滢笑盈盈地冲她召了召手,“生辰将至,歌舞尽兴,殿下也来跳几圈?”

姜鸾兴致勃勃地起身, “好呀。我也学过的!”

两块跳舞的毡毯放在一处,崔滢引着姜鸾的动作,两位贵女在明亮的庭院灯火下比赛谁胡旋得更快更利索,愉悦的笑声穿过了高墙。

在场众人的视线早被吸引过去,就连边吃面边掉泪的卢四郎也不哭了。

两人兴致起来,拉着小白当场演示了几个高难度的胡旋舞动作,她们当场学。

裴显就在这时跨进门来。

入夜时分,宫门已经下钥,他在灯火大亮的东宫里不止看见了歌舞鼓声欢快的大白小白,滞留不走的崔侍读,还看见了旁边边吃边哭的卢四郎。

裴显:“……”

他习惯性地往含章殿方向盯了几眼。

“今晚都这么热闹了。”他缓步到姜鸾身侧,“怎么单少了一个谢侍郎。如果人躲在含章殿的话,叫出来吧。”

姜鸾正拿着热手巾擦汗,没理他的话头,直接吩咐周围众人说,

“今晚尽兴了,都散了吧。卢四郎,看你这碗面吃了那么久,早凉了。面碗留案上,回头叫厨房再给你下一碗送房里去。”

卢四郎不肯放。

他端着那碗吃了一半的面汤,端端正正行礼,“草民告退。”

裴显目送卢四郎的身影快步离去。

现在的庭院里真的是空空荡荡了。周围随侍的宫人禁卫都被文镜和几位女官驱赶得远远的。

“当真不喊谢侍郎出来?”裴显走近中央主位的那处黑漆食案,俯身拿起琉璃盏里的一个金黄色的枇杷,在手里抛了几下。

“跳舞的大白小白,共舞的崔侍读,旁边楚楚落泪的卢四郎,东宫今夜好光景,就差个剥枇杷的谢侍郎了。”

姜鸾剧烈旋舞的喘息渐渐平复了,自己走回食案坐下。

“人都被你赶完了,谢澜不在。他最近新得的吏部侍郎的位子坐得不够稳当,人都忙瘦了,哪有空来我这里赏歌舞。”

坐下以后,她理所当然地把琉璃盘往对面一推,

“剥枇杷的谢侍郎不在,这儿只有裴中书。记得裴中书剥的一手好橘子,剥枇杷应该也不会差?”

裴显把抛在半空中的枇杷握在手里,斜睨她,“殿下要我?”

姜鸾把装满枇杷的琉璃盘又往前推了推。“除了你还有谁?”

裴显走去她身侧坐下,把琉璃盘挪近,慢条斯理地开始剥皮。

“昨日见了谢侍郎一面。他最近人确实忙瘦了,殿下心里体恤他,放了东宫舍人的空缺出来?”

姜鸾不否认:“东宫放出去任职的头一个,自然要加倍体恤。”

两人并肩而坐,裴显剥好一个枇杷递过去,见姜鸾张嘴吃了,终于心平气和地谈起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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