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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的词句已经到了嘴边,裴显却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再开口时,称呼也换了。

“近日多思多梦,冥冥之中,总有些不知何处而来的怪念头升起。只问一句,阿鸾的人生必做之五十事……是否包括了骑马?”

姜鸾已经到了嘴边的不客气的拒绝,停在原处,顿了片刻。

“骑快马。”她纠正说。

————

今晚的月亮很大。不是圆月,但高挂在雄峻的高山之巅,银辉毫无遮掩地洒下山坡,比京城里的月色亮堂多了。

姜鸾换了身翻领紧身胡服,和文镜要她的坐骑。

文镜脸色都变了。

姜鸾打定了主意的事,他从来都劝不动。他牵着姜鸾的马,直接去找裴显,苦苦地谏言。

“白日里在大军看护下骑行也就罢了,在夜里的山间纵马,如何使得!山道黑暗,万一失足踩空,就会掉下山崖!万一马失前蹄,摔断了腿还算轻的!万一路上有野狼出没——”

裴显把上阵的腰刀挂在身侧,抬手牵过了姜鸾坐骑的缰绳,喂了它一把干草。

姜鸾的坐骑是一匹精挑细选出的大苑良驹,长得高大健壮,毛色油亮,脾气却极温驯,嚼着干草,乌黑的马鼻子湿漉漉地拱了拱裴显的手。

“由我亲自看顾着,不跑马,只这般牵着缰绳,带殿下沿着山到去山坡顶上走一圈,看看群山月色便下来。”裴显镇定地反问, “如此安排,你可放心?”

山道上牵着缰绳走马,当然没什么风险可言。不止文镜,就连跟随赶来的崔滢也什么可说的,只叮嘱了一句,“殿下玩心重,还请裴中书早点回返。”

前锋营早提前清了道,两匹马并骑宽度的一段上山道,两边尽头都派了重兵布防把守,只空出中间一截干干净净的山道,供皇太女殿下‘走马赏月’。

姜鸾特意换了一套骑射胡服,上马了却连缰绳都摸不着,大失所望,嘀嘀咕咕抱怨了一路。

“说好山里跑马,出来就成了牵着缰绳走马了。裴中书,你忒没意思。”

裴显充耳不闻,随她低声抱怨,手里攥着缰绳,慢悠悠地走去上山道。

他走的不快不慢,走出了一刻钟,才转进山道的另一侧,下方把守山道的众多将士身影逐渐消失在视野里。

裴显停下脚步,夏日山里的夜风吹过他的衣摆,他抬头看了眼头顶大放光华的明亮月色,侧身往马背的方向瞥过一眼。

姜鸾正无聊地坐在马上,挨个地拔山壁横生过来的不同枝桠的树叶子,各式各样的树叶子一张张地收在手里,察觉到身侧不寻常的凝视,她一回头,迎面正对上那道略显奇异的视线,心里不知怎的跳了一下,“怎么了?”

裴显不答,牵动缰绳,把高大温驯的良驹往山路中间带了几步。

姜鸾的心里又是一跳,隐隐约约有个猜测,却又不大信,回身往身后看了眼。

远处守卫着下方山道的将士身影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裴显也往身后看。

确定这处无人能看见后,裴显安抚地拍了拍马鬃毛,开口说,“坐稳了。”

姜鸾疑惑地:“嗯?”

问话还没来得及出口,裴显猛地发力攥住缰绳,瞬间利落地踩镫上马,一个翻身坐在姜鸾身后,结实的手臂环住她的腰,顺手揉了把骏马乌黑的鬃毛, “好乖。”

姜鸾:“……”

她刚才想问的问题已经不必开口了。

耳边的熟悉嗓音沉着地说,“说好了带你跑马,就是带你跑马。抓好了。”

一记响亮的马鞭催促,骏马长嘶,开始飞奔。骤然而起的大风刮起姜鸾的长发,她本能地一手抓紧了缰绳,一手去抓自己风中凌乱的发尾。

她在呼啸山风里大喊,“你真要带我跑马?但你刚刚才和文镜和崔滢说,不跑马,只牵着缰绳走一圈!”

裴显在风里笑了声。

他搂住怀里温软玲珑的身体,一贯沉着的嗓音里带出难得的愉悦,“已经在跑了。”

驾——

催动缰绳的健壮骏马在空旷的山道疾驰。

高空一轮明月,往千里大地挥洒着银辉,透过大片遮蔽的树荫,点点银光洒落在山道上。

姜鸾抓着乱糟糟的长发,在呼啸而过的风里大叫,“啊————”

马蹄声清脆如鼓点,她连缰绳都不拉了,迎着风伸出手臂,快活地大叫,“还不够快!再快点——”

裴显眼疾手快地把她不安分的手给摁下来。

“差点打到旁边的山石壁!碰着了直接刮掉你手上一层皮。”

姜鸾才不管。她今晚跑马跑得快活,手上一层皮不要了又有什么打紧。

空旷无人的山道上,纵马跑出两三里后,裴显勒马缓速,解释说,“两人共骑,对马的负重太大,上好良驹也受不了,不能再跑了。”

姜鸾觉得足够了。缓行的声声清脆马蹄声响中,她抬起头,仰望着头顶清辉万里的明月。

“今晚的月色真亮啊。”她喃喃地说。

她的声音实在太小了,裴显在风里没听清,又勒缰放缓了马速,“阿鸾刚才说什么?”

姜鸾的身子往后倒,直接整个倒进他怀里,懒洋洋地靠着他的胸膛手肘,“我好开心。”

裴显低头看她。

她的身量比去年拔高了不少,但只有个子抽条,身材还是显得单薄,纤细的腰肢一只手臂就能围拢,共骑时往后一躺,猫儿似的蜷在他怀里,乌亮的眸子里倒映出他的身影。

姜鸾抬头看他,头顶的月光洒落下来,他英气锐利的轮廓浸在月光里。

“真好看。”她喃喃地说。

山风呼啸着穿过身侧,裴显还是没听清,侧身下来听她细说。

瞄着对方俯身耐心倾听的动作,姜鸾狡黠地笑了。

“被你猜对了。”她附耳悄声说。“人生必做之五十件事的第九件,骑快马。”

“第十件,喝烈酒!”她坏心眼地在他耳边放大了声音,“有没有带酒,裴中书!”

裴显皱眉起身,抬手揉了揉嗡嗡作响的耳朵。

缰绳放开了,不必再奔跑的骏马在山道边悠闲地走走停停,偶尔低头啃两口路边带着露珠的青草。

裴显从怀里取出随身携带的三两小锡壶,打开盖子,浓郁烈酒香冲了出来。

“回命酒。”姜鸾对着锡壶口舔了两小口,吸着气放下了,“喝多少次还是辣喉咙。”

选定深夜‘走马’的这段山道并不很长,山道已经快要到了尽头,头顶一轮明月失去了山崖树荫的遮蔽,亮堂堂地挂在头顶。

再转过去一道弯,就是上方前锋营将士重兵把守的山道尽头了。

裴显翻身下马,走在马身侧,重新牵起缰绳。

骏马的大黑脑袋回过来,迷惑地看了他一眼,喷了个响鼻。裴显抬手摸了摸马鬃毛,喂了它一把路边新薅的鲜草。

“殿下,夜深了。”他的称呼也换回了正经称呼,“走了一段马,该回去了。”

姜鸾点点头,骑在马背上,抬手挡住裴显拿回酒壶的动作,把壶盖打开,满满一小壶的烈酒沿着山道洒在路边。

“今晚我过得快活。”她在明亮的月色下轻声祝祷着,

“但月明普照,千里大地,过得快活的人又有几个呢。前几日太行山祭祀时,尚不知道我那位远房姑母的丧讯。现在知道了,谨以此烈酒,送她一程。愿来生转世,不再身似浮萍不由己,惟愿随心所欲,日日夜夜过得快活。”

琥珀色的烈酒带着浓香,涓涓细流洒进山道土壤。

姜鸾‘走马’上了这段山道的尽头,在山坡高处并没有停留太久,便原路返程。

山坡高处封锁路口的数十名将士远远地尾随护送。

下山当然还是‘走马’回来,走得太慢,夜色又深了,姜鸾在半道上打起瞌睡,披着薄披风的身躯在马背上一晃一晃的,跟随的将士们瞧着心惊胆战。

文镜在山下等了整个时辰,望眼欲穿,终于听见了轻缓的马蹄声。

姜鸾摇摇晃晃地坐在马上,裴显稳稳当当地牵着缰绳,等文镜快步过来,把缰绳递给他,刚开口说了句,“皇太女殿下累了——”

马背上的姜鸾闭着眼睛,在马背上大幅度晃了一下。

周围的东宫禁卫们齐声低呼。

裴显疾步过去,扶住手腕和腋下,把人稳稳地扶下了马。

东宫女官们急忙过去搀扶,姜鸾被搀着摇摇晃晃地走出几步,身侧传来几句低声惊呼,

“哎哟,身上有酒气。不说是上山走马?怎么还喝了酒?”

秋霜和夏至彼此注视,目光里不约而同带了怀疑,回身去瞄尚未走远的裴显。

夏至的声音不大不小地说,“有人撺掇着殿下喝酒呗。”

裴显:“……”

算了,都是她身边的忠心亲信。遇事必然是向着她们家主人,白的也能说成黑的。不和她们计较。

心平气和。

裴显转身回扎营地休息,心里一路默想着她的‘人生必做之五十事’。

第一件,正月十五,上元之夜,她得偿夙愿。

第九件,骑快马。

第十件,喝烈酒。

他默默地盘算着,还有四十七件。

今晚上她过得快活,口风便不似平日那般紧,轻易间被他问出了两桩。

以此类推的话,等回京之后,寻二三十个日子,多想些让她快活的法子,应该就能全问出来?

作者有话说:

二更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