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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你吓的。只是个揣测罢了。”脚下的乌皮小靴踩着青石地,清脆地往前走,“还不确定。不过很有可能。”

秋日的天气黑得快,进宫时天色还亮堂着,走出几条宫道,暮色从天际压下来,到了掌灯时分,值守宫人们四处奔走,宫道两边的石座宫灯陆陆续续地点亮起来了。

迅速黯淡下来的暮色里,姜鸾在两边宫灯的映照下,转过一个转角。

一个黑衣人影从树丛阴影里踏出半步,孤零零地出现在灯光下。

“小的见过殿下。”那人沙哑地唤了声。

随侍的东宫禁卫齐齐拔刀,以突刺阵型护卫左右。文镜在黑衣人现身的瞬间,就以身体挡在姜鸾的前方。

“什么人!”他厉声喝问。

姜鸾瞧着眼前的场景,越看越觉得似曾相识。

去年似乎发生过一模一样的事。

就连前面拦路的黑衣人都像是同一个。

“去年那个,该不会也是你吧?”她怀疑地盯着从头到尾包得密不透风的黑衣人,

“同样堵在路边,跟我商量一窖子金换回卢氏嫡系一条命的那个?”

黑衣人居然不否认。

“去年也是小的。好久不见了,殿下。”

姜鸾噗嗤乐了。

“还真是你。你是王家的人?”她瞅着黑衣人的动作,想从他细微的动作推测出一两分的想法。

“ 上次找本宫办事,钱归了东宫,卢四郎也成了东宫的人。你家主人吃了回大亏,这次还敢找本宫?”

她想想又不对,王七郎才入仕,在她手里捏着呢。

“王家不可能再用你了。你不是王家的人。”

黑衣人平淡解释, “不知道殿下说的王家是哪个王家。上次找小的办事的人,和这次找小的办事的人,不是同一拨人。”

姜鸾:“嗯?仔细说说。”

“世上既然有家臣,有死士,当然也会有小的这种不被信义束缚,只管银货两讫,受人之托、替人办事的人。 ”

黑衣人沙哑地笑了声,“殿下恕罪,小的追踪殿下几天了。刚才依稀听到几句言语,小的觉得,是时候找殿下谈一谈这回的交易了。”

姜鸾跟去年一样,挥退了东宫禁卫,只留下文镜护卫身侧,鼓励黑衣人大胆开口。

“什么交易,说说看。”

黑衣人问:“裴中书这次出兵征讨突厥,如果当真踏破王庭牙帐,大胜回来,朝廷要如何封赏他。”

“按礼部规制封赏。”姜鸾想了想,“五十年以来最大的军功,按武职封赏,或许会封侯?如果按文职封赏,或许会拜相。”

黑衣人嘿地笑了。

“等裴中书大胜而归,手握重兵,重新执掌京畿和宫禁防务,声望如日中天,又封侯拜相,有了封地供养……他还不到三十岁。年轻力壮、野心勃勃的权臣,有如猛虎插翅,从此再难遏制啊,皇太女殿下。”

黑衣人从阴影里又走出半步,“读史书,就是要以史为鉴。被权臣辖制的傀儡帝王,如曹操手中的献帝,身为天子,身不由己,护不住枕边的伏皇后。还有下场更惨烈的,如跋扈将军梁翼,毒杀质帝,天子连性命都保不住。殿下,还要小的列举更多吗。”

“不用了。”姜鸾不冷不热地说,“你声音太难听了,举的两个例子也足够了。委托你带话的人要对付裴中书,他们提醒本宫不要插手?后面想说什么,一口气全说了吧。”

“殿下机敏,举一反三。三堂会审之事,针对的是何人,殿下已经有所察觉。”黑衣人的嗓音难听,言语却足够蛊惑。

“裴中书领兵征战突厥,眼下当然人人称赞。但只要这场战事打完,突厥剿灭,朝廷不需要用兵了,裴显连同他麾下的重兵,就成了朝廷的肘腋之患。殿下和裴中书交好,曾经结下一段舅甥情谊,但此一时,彼一时也。自古有句名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铲除了他,于殿下有益无害。接下来,殿下什么都不必做,只需安坐高堂,自然有效忠皇家的忠臣们动手,铲除大闻朝百年以来最大的祸患。殿下只需耐心等候佳音。”

“替人带话,说完了?”姜鸾抬脚便走,“原地等着。让本宫想想。”

黑衣人的身影隐藏入了阴影之中。

一行人跟随姜鸾入了东宫。

宫门吱呀关闭,姜鸾往前走了几步,身后传来噗通一声。

文镜跪下了。

“殿下。”文镜始终跟随着姜鸾身侧,从头到尾听得清楚,他浑身发冷,知道这次非同小可。

他大礼伏地,咬着牙说,“末将跟随督帅入京时,督帅曾经跟末将说过一句话。他说,京城就是战场。”

“他说,过不了京城这道坎,京城里的贵人围炉清谈,谈笑间寥寥几句,便交代了边关武将的全家性命。”

文镜忍住喉间的哽咽,低头恳请,“督帅正在领兵为国征战。他带着将士深入突厥人的砂石荒漠,此刻正在战场上浴血厮杀,却无力顾及京城这边的战场。还请殿下……请殿下……”

关闭的东宫大门里,陆陆续续有当值的宫人经过庭院。

不少目光吃惊地转向这边。

姜鸾伸手去扶文镜。

搀扶了几下,文镜死活不肯起身。姜鸾恼了,呵斥了一句,“起来!你要多少人看你的笑话!”

文镜抬手狠狠抹了把眼角,起身站在姜鸾面前。

“这里不好说话,跟我来。”姜鸾当先便走,文镜眼眶通红地跟在后面。

姜鸾带文镜去了日常起居的后殿,坐在明堂里,吩咐值守的秋霜把门窗都关好了。

“你家督帅和我什么关系,他在东宫留宿多少次了,你这个总领东宫禁卫的头儿看不出?”姜鸾恼火地问。

文镜有点吃惊,没想到姜鸾说话半点不拐弯,涨红着脸答,“末将看、看得出。但是……”

但是,他听说过各种各样天家无情的故事。

什么父亲杀了儿子,儿子弑杀父亲,皇帝赐死皇后,皇后谋害夫君。他去年刚进京时,不也瞧见兄长差点逼死了弟弟?

姜鸾对他很好,姜鸾对东宫臣属们也都很好。但他摸不准姜鸾对自家督帅的心意。

黑衣人有一点没有说错。

他们督帅立功的时机太早了,性情太锋芒了,位子坐得太高了。

二十六岁的年纪,立下了许多文臣武将一辈子也立不下的功勋,开了兵马元帅府,入了政事堂。

一旦这次大胜归来,不是封侯,便是拜相。

接二连三的攫升封赏,落在许多双虎视眈眈的眼睛里,令许多双眼睛嫉妒得赤红,令许多人辗转不能眠。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堆出于岸,流必湍之。【1】

盛行儒家中庸之学的朝廷里,一个异乎寻常的存在,足以激起漫天的恶意。

这份恶意,藏在平日里见面的客气寒暄里,藏在谈论起裴显行事雷霆手段的暧昧微笑里,藏在‘英年锐气’、‘国之栋梁’的种种恭维言语里。

一旦时机成熟,漫天恶意便会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以各种各样的借口,要把这个超出中庸之道的存在联手绞杀。

文镜本能地觉得,姜鸾是和其他人不同的。她看待督帅的眼光,应该和其他人也是不同的。

但他还是怕。

深不见底的京城,蓄养出许多吃人不吐骨头的饿狼。他今天实实在在被惊到了。

他一个寒门微末出身的将领,哪能揣测得出皇宫里娇养出来的天家贵女的想法呢。

文镜又要往地上跪。

姜鸾在旁边冷眼瞧着,眼看文镜结结实实地跪在了青砖地上,开口说了半句,“请殿下高抬贵手——”

姜鸾转到文镜背后,抬起脚,毫不客气地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这一脚踹得狠,文镜又猝不及防,身子往前一冲,在青砖地上摔了个大马趴,屁股上多了个靴底印。

“嘁。”姜鸾终于解了气,背着手溜溜达达地出了明堂。

站在门外,回头喊了声,“该不会被踢昏头了吧?我可没这么大本事。起来,护卫本宫出去。”

依旧还是文镜护卫着,带了十来个东宫禁卫,顶着屁股上的靴底印,回到了刚才遇见黑衣人的转角地。

“人还在不在?”禁卫喊了一嗓子。

黑衣人幽灵般地出现在树丛阴影旁边。 “殿下想好了?”

“想好了。”姜鸾直接吩咐下去。

“告诉你的新任主家,他们想办的事,本宫知道了。本宫有个要求,现在关押在大牢里的薛夺很好用,本宫惜才,不管他们要怎么对付裴显,别把薛夺给折进去。给他们五天时间,把薛夺弄出来。至于后面的事,本宫就如他们所愿,高坐明堂,静观其变。”

黑衣人沙哑地道,“小的会把原话带到。裴中书对付起来棘手,必要时,还请殿下助力。”

这次再回东宫,文镜总算没有再跪一回了。

他跟在姜鸾身后,随她进了东宫大门,绕过影壁,听她自言自语了句不怎么端雅的市井俚语,

“高坐明堂,静观其变,助力……个屁。”

“派几个人出宫,把淳于和阿滢都叫来,还有谢侍郎也叫过来。”姜鸾去后寝殿换衣裳,低声咕哝着,

“都是些什么狗东西,鬼鬼祟祟见不得光,暗中算计欺负我的人,还叫我静观其变?”

“本宫的卧榻之侧,就是给裴中书睡的。东宫属臣都叫来,连夜商议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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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一封六百里加急的边关军报送到了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