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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妤话说到一半,并没有再接下去,而是当先一步踏进沉羽阁中。

她和溯侑风姿无双,气度高华,迎客的门童便顺势将他们往里引,才要说话,便见薛妤执着令牌在他们眼前晃了晃,开口道:“天字厢间,带路。”

当前的那个神色一凛,迅速朝前引他们走了一条人最少的路,言语间毕恭毕敬:“这是直通五楼的路,我引姑娘、公子过去。”

天字厢房比别处大许多,或者说,整座沉羽阁内藏乾坤,无处不精妙,无处不宽敞,就连脚下踩着的绒毯,都引着金线,真正的视金钱如粪土。

因为常做谈事之用,厢间分为里层和外层,这两层中间只隔了层施加了特殊术法的水镜,里层的人可以坐着将外层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这样的设置,专给那些不便出面谈事又不放心要来看看的大人物准备。

薛妤到的时候,这厢间里还没人,她兀自进去坐在里层的凳椅上,抬眼看向言行举止皆无可挑剔的溯侑,接着说起方才的话:“飞云端开在邺都,入口一开便是十年,在这期间,各方势力如云流般涌入,为了接应家中孩子,门中弟子,许多人并不会离开,而是在邺都附近平地起高楼,守着入口。”

毕竟,这样的盛况,若是能在飞云端里得到什么造化,便是能荫及家族门派的大事,连圣地都做不到平常心对待,更何况别人呢。

“所以沉羽阁想跟邺都做场交易。”薛妤提了提唇,道:“沉羽阁的掌家人想在邺都入口外建一座分阁。”

她一说,溯侑便懂了。

首先,能去飞云端,接到天机书任务的,都是青年才俊,而这些青年才俊后面,站着整个世间近八成的修仙世家,门派。只要飞云端一开,不论是隐世多年的古老家族,还是往日神秘得不能再神秘的妖都,全部都会现身。

这些门庭,不差钱,不缺钱。

他们挥金如土,不将钱财放在眼里。

这样的机会,是个人都心动,可问题是,入口它在邺都。

邺都作为圣地之一,不说像羲和那样古板严肃,可要在入口建一座楼,也需要相当大的魄力。

“女郎的意思是,这楼可以建?”溯侑问。

“这事我与父亲商议过了,能不能成,全看他们拿出的诚意,以及能开出怎样的条件。”薛妤说着,将手中的团扇轻轻放在眼前的小几上,道:“这事没个定数,我便不出面谈了,等下你去。”

溯侑唇抿成了直而冷淡的一条线,他有时候觉得,薛妤这样的性格,太吃亏了。

他有着怎样敏锐的直觉,自然能察觉到她一视同仁下细微的转变态度,从他用引妖阵想引出九凤那天,到他贸然闯昭王府,她对他,便是这样不遗余力的栽培。

她在给他最好的锻炼机会。

但凡有人对她用上了真心,她察觉到了,嘴上不说,面上不显,可行动处处皆回以真诚。

这种藏于冰霜下的真诚,动人,可也容易被人辜负。

就如同她当年带着他做四星半的任务,他若是行差踏错,她将完不成那个任务。之后入洄游,她更是一句话没说,没说入洄游机会难得,即便是她,也需要问过邺主,跟下臣商议,若是他两百年都战胜不了守卫,她也会承受非议,说她任人不善,竟会相信一只妖鬼。

再比如这次,若是他贸然应下对方的一个或两个要求,邺都便会遭受损失。

她不会让邺都承受这种错误,她只会自己掏钱掏物补偿。

可这些,她不说,外人心思若不通透,也未必能知道,于是当真以为她手能遮天,做什么都是容易的。

溯侑顿了顿,没有立刻应下,须臾,他看着薛妤的眼,正色道:“此乃大事,臣恐行差踏错,令女郎失望。”

“溯侑。”薛妤唤了他的名字,道:“我身边之事,桩桩如此,日后更凶险,将会面临无数退无可退的生死处境。”

看。

若是换一个人来听这话,多少会认为她在蓄意敲打,强人所难。而溯侑,他垂着眼,心想,即便如此,她也不直言说句实话。

若说他尚弱小的十年前,薛妤对他是欣赏,是肯定,是引导,那么此时,他实力乍显,羽翼颇丰,她对他便是锻炼,磨砺。

这是薛妤培养人的方法。

是最快能将人雕成美玉,也最容易令人心生不满的方法。

既然如此。

溯侑道:“臣领命。”

他想,既然如此,他便将自己磨砺出来,做她身边最锋利的刃。

他没有那么好的心肠,没有那样大的容人之量,所有不识好歹,妄图恩将仇报的人,通通别想有什么好下场。

薛妤以手支颐,眼尾稍稍往上,弯出一点罕见的笑意来,她道:“你是殿前司指挥使,背后站的是邺都,有些话该如何说便如何说,该如何做便如何做。”

“眼下,是人家有求于我们,人家都不惶恐,你恐什么。”

“去吧。”

溯侑黑沉沉的眼落在她眼尾那点欲落不落的笑意上,而后转身,步入外间。

他问自己,他恐什么。

答案是。

——他仍觉得自己低微如尘埃,怕自己令她失望,受她冷待,被她厌弃。

那种情绪,在她身边待得越久,便越深越重,时时翻涌,片刻不停歇。他被逼得退无可退,装着风度翩翩的正人君子样,时时绷着根弦维持着岌岌可危的理智。

溯侑颇感荒唐地闭了下眼,觉得自己陷入了某种荒谬的盛大的魔怔中。

门从外面被人推开,进来的男子约莫不惑之年,身材矮小,生了双带笑的眯眼,看着很是圆滑慈善。他像是提前得知了消息,进来后先是朝溯侑拱了拱手,又朝里间的方向做了一礼,方自我介绍道:“问两位仙长安,鄙人乃沉羽阁当家之主,今日应邀前来商议分阁之事,不知今日来商谈的仙长是哪位大人?”

溯侑几乎是没有任何迟滞地收敛心绪,他笑着回了一礼,而后顺势坐到沉羽阁当家对面的座椅上,姿态大方,从容不迫:“邺都殿前司指挥使,溯侑。”

沉羽阁遍布各地,什么生意都做,其中就有收集讯息这一项,沉羽阁当家一听“殿前司”三个字,便知里面坐着的那位是谁。

原本不抱什么希望的掌家人顿时来了精神,略一寻思,就明白了这是个什么意思。

他正襟危坐,搓着手呵呵笑了两声,一边观察眼前的年轻人,一边道:“今日两位大人前来,肯考虑先前提议,沉羽阁上下真是不甚欢喜。”

他说这些客套场面话时,对坐气宇非凡的男子并未搭话,他挑着眼尾笑,瞳仁里的温度却是凉的,甚至看久了,有种冷眼旁观的凉薄意味。

掌家人一生阅人无数,这才坐下没多久,便出于直觉的感受到了压力。

“圣地是大家,我沉羽阁虽没闯出什么名堂,可也做了上千年生意,还算有些信誉,今日相商,必定拿出诚意,促成此事。”说完,掌家人豪爽地扯过一张纸,提笔写下数行字,而后递给溯侑,道:“大人看看,我沉羽阁愿出这个价。”

溯侑只扫了一眼,仅仅只有一眼,指节便摁在那张纸上,似笑非笑别开了目光。

他脊背抵在椅背上,肩膀线条流畅,是一种几近放松的姿态。

可事情才开了个头,他便开始放松,沉羽阁掌家人眼神一凛,几乎能听到他说,你这都不用谈了,没什么好谈的。

事实上,溯侑是这个意思,可他表现得得体,只是微微撑着手掌朝前倾了倾,将纸张缓慢地推回到沉羽阁掌家人手边,声线甚至还是含着笑的:“家主,我今日坐到这里,便代表了邺都的诚意。”

“相应的,沉羽阁也该拿出真正的态度来。”

沉羽阁掌家人暗暗吸了一口气,看着那张近在咫尺,挑不出丝毫瑕疵的脸,心道,何谓笑里藏刀,绵里藏针,这便是了。

腹诽归腹诽,可这第一次出价被看不上十分正常,沉羽阁掌家人眯着眼,倒也没说什么,而是又提笔在方才的字后多加了几行,再次将其推至溯侑眼前,严肃了神色道:“指挥使,您再看看,这个价格,说实话,不算低了。”

溯侑眼尾笑意恍若更深了些,他骨节分明的长指落在白纸上的黑字上,垂眼朝下看时,眼睫轻扫,姿态怡然,却自有一股不必言说的压迫之感。

良久,他指尖在桌沿上点了两下,像是没了周旋的耐心似的掀了掀眼皮,提唇道:“家主,沉羽阁是要在邺都门口建分阁。”

他一字一句落得不轻不重,自带着种提醒的意味,意味却不深重。这样的姿态,仿佛在说,邺都不差钱,这事能成是皆大欢喜,不能成也无甚影响。

可对沉羽阁来说,这个机会很难得,也很重要,值得下血本去争取。

沉羽阁掌家人觉得棘手,他咬咬牙,也没再去看那张纸,而是盯着对面年轻人耀眼到近乎灼人的眉眼,踟躇半晌,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道:“在这些的基础上,再加五千万灵石。”

说完,他苦笑:“这个价格,放眼寻去,再找不出第二家能出价的了。”

这一次,溯侑终于敛了笑色,他掂了掂手中的纸,道:“家主,你我心知肚明,很难有第二个圣地愿意任外人在自家门前盖一座楼。”

这话能怎么接。

沉羽阁掌家人嘿了两声,一双眼眯得只剩两条缝,道:“指挥使觉得如何?”

“家主,我实话说。”溯侑掀了掀唇,道:“还差了点意思。”

沉羽阁掌家人胸膛接连起伏几下,不知是紧张的,还是气的。

他知道跟圣地谈条件会很艰难,但没想到会这样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