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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妆脸上神情冷漠,眼神丝毫没有留恋,兰小娘仔细审视她再三,心里忽地恐惧起来,惶然喃喃:“小娘子,你怎么……”

明妆调开了视线,对崔老娘道:“易园养了小娘多年,你也瞧见了,她锦衣玉食,出入有女使伺候,怕是早就已经忘了怎么过苦日子。今日崔大娘既然来了,若是觉得她在我易家过得不够好,那就将她带回去吧。来日我要出阁,这园子早晚是要处置了的,到时候她若是在,我还要费心安顿她,反倒麻烦。你们是嫡亲的母女,今日领走她,日后出了什么事,就和我无关了。”边说边吩咐房里的女使,“快去,把小娘的衣裳收拾收拾,交给崔大娘。”

女使应了,奉命退进内寝,崔老娘措手不及,回身看看女儿,忽然觉得这摇钱树变成了烫手的山芋。

一个给人做过妾的,回到穷苦的娘家,能有什么出路?就算再嫁也不会有像样的男人来娶,到时候配个屠户,配个脚夫,又能帮衬娘家什么?退一步说,重新入高门大户做仆妇,一个月的月例又有多少,怕是连现在的零头也不及。要是留在家里呢,要供她吃供她喝,这么一算买卖不上算,崔老娘思前想后,还是却步了。

“她在贵府上不是一两年,自大娘子出阁就伴在身边,时候比小娘子的年纪还长呢,这样说带回去就带回去,怕是不妥当。”崔老娘边说边看了看一脸惨然的女儿,心想这回的秋风是打不成了,没想到这易家小娘子完全不念旧情。本以为她年纪小,又掌着家业,纵是为了打圆场也愿意掏出个十贯八贯来,自己得了些好处,也就回去了,不想最后竟是这样结局,细说起来真是不甘。

“那么崔大娘的意思,是仍旧让她留在易园吗?”明妆站起身道,“既要留在易园,那咱们就得把话说清楚了,先前兰小娘贴补家里的钱财,有二十几贯是预先从账房上支取的,这是欠的公账,你既是她亲娘,这钱我就要向你讨取,带她回去之前得先平了账,才能走出我易园大门。如今你又改了主意让她留下,账也得抹平,须得从她每月的月例中扣除。如果日常开销照旧发放,二十几贯,大约扣上三年就差不多了。这三年间你们自己想办法糊口,若是还想搜刮她,三年之后再来,到时候你们要是愿意接她回去享福,我也绝不拦着,但这三年之间,若再让我看见贵府公子伸手来要钱,他伸的哪一只,我就命人剁了哪一只。”恫吓过后复又笑了笑,“崔大娘别欺我年纪小,我这人脾气不好,事办了就办了,你们若是不服气,只有去衙门告状……不过告状我也不怕,崔大娘要是不相信,那就试试吧。”

崔老娘哪里见过这么厉害的女孩子,什么欠着公账上二十几贯,这分明就是要断他们财路。

想嚎啕,但觑了那张脸,又觉得没胆量,家主出手,把她捆绑起来扔出去,自己只有吃哑巴亏。转头看看自己的女儿,咬着后槽牙又问了一遍,“兰月,你真欠了公账?还是小娘子有心唬我们?”

兰小娘也不傻,起先小娘子那绝情的模样让她有些彷徨,她是真害怕府里厌烦了崔家人总来打秋风,连带着也不待见她了。但后来说到欠着公账,三年才能还完云云,她就知道小娘子还是向着她的。

三年时间,足够让一个年少的姑娘长成当家主母,到时候他们若还来,小娘子自然另有对付他们的办法。这种娘家人,说实话已经让她怕透了,只恨没有办法彻底摆脱,既然小娘子愿意替她出面,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于是点头不迭,“兴哥每月来要钱,多起来一月两三回,我就是个钱库,也要被他挖光了,哪里来那许多钱。没有办法,我只好上账房预支,阿娘要是不相信,那里还有我按下的指印为证,取来让你过目就是了。”

崔老娘一听,顿时哭天抹泪,“这该杀的贼,只管自己快活,不图家里人死活。他讨要那么多钱,全送到外头去了,家里揭不开锅他也全然不顾。”哭完了,擦擦眼泪又来向女儿求告,“你少给些,让我回去买袋米也好。你总不见得看着你娘饿死吧,姑娘?”

听她退了一步,兰小娘犹豫了,怯怯看了看明妆,本想答应,到底不敢,怕小娘子怪罪。

明妆呢,淡声对崔老娘道:“若果真揭不开锅,不说小娘不舍,我也不能袖手旁观。”转头吩咐赵嬷嬷,“厨上今日不是刚运回一批米面吗,让人搬两袋米到门上,给崔大娘带回去。”

这下崔老娘无话可说了,她的本意是要钱,结果竟弄了两袋米。这米就算折变也不值几个钱,又不能说不要,真真白辛苦一场,浪费口舌不算,扛回去还得花力气。

赵嬷嬷会意了,忙向崔老娘比手,“小娘子放了恩典,大娘快跟我来吧,趁着天还早,想办法运回去。”

崔老娘脸上不是颜色,只得朝明妆褔了福,又狠狠瞪了女儿一眼,方跟着赵嬷嬷去了。

一时屋里清净下来,兰小娘啜泣道:“今日在小娘子面前现眼了,真让我无地自容。”

明妆到这时候才有了笑脸,上去携她的手坐下,温声道:“哪家没几个不上道的亲戚,小娘别放在心上。今日我把人支走了,我料他们未必罢休,下回兴许还来,那就要看小娘自己能不能狠下心肠了。这些年小娘在府里过得很拮据,我都知道,你把钱省下来全填了他们的窟窿,若是能填满就罢了,结果呢,竟是胃口越养越大。你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人家一夜就能把你的钱输个精光,何苦来?我已经让人去赎你典当的首饰了,自今日起,小娘顾着点自己吧,爹爹没了,小娘要过好自己的日子,方能让爹爹和阿娘放心。至于崔家,我自会吩咐门上,不许再放他们进来,只要小娘不心软,他们就拿你没办法,倘或敢撒泼,报几回官镇唬住他们,往后便消停了,小娘只管放心。”

兰小娘怅然点头,回想以往,确实没意思得紧。自己和何惠甜一样是做妾的,惠小娘就没有她那种负累,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比她强百倍。自己呢,总是紧巴巴,又不能与别人诉苦,其中的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这回我也看明白了。”她横下心道,“当初我入袁府,把终身都卖了,她拿了钱,头也不回地走了,自那时起,母女之间就该断绝往来才对。后来大娘子抬举我,又赏了崔家一笔钱,我不欠他们什么。先头他们来要钱,我也怕丢人,从不敢和小娘子说,这回既惊动了小娘子,做个了断也好,可我又担心他们没有生计,当真会活不下去……”

明妆道:“上京这样富庶的地方,只要肯出力,连闲汉都有生计,小娘担心什么?若是实在走投无路,来讨钱没有,讨个活儿干,还是可以安排的。外面那么多铺子和庄子,用人的地方多了,只要不打着我舅舅和庶外祖母的名号,哪里都容得下他们。”

这话一说,兰小娘顿时面红耳赤,“我那母亲口无遮拦,小娘子千万别和她计较。我原是给大娘子做陪房女使的,下等之人,承小娘子厚爱才唤一声庶母,我那娘……她……她真是一点不顾念我的脸面,说出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来,真是羞死我了。”

明妆看她又要哭,笑着安抚了两句,“我没有怨怪小娘的意思,也知道小娘难得很,今日的事过去便过去了,往后不要再提就是了。”

兰小娘掖泪说是,她是不善言辞的人,好些话说不出口,唯有用力握了握明妆的手。

明妆让她放宽心,好言半晌才从兰小娘的院子里退出来,走在长长的木廊上,抬头看天边流云,心里又发空了。

瞥一眼午盏,“你说……李判的伤怎么样了?”

午盏道:“李判是练家子,没有伤筋动骨,用不了多久就会痊愈的。小娘子要是不放心,我上沁园跑一趟,打探打探李判的境况。”

她又支吾起来,“我想自己过去来着……”

然后午盏便不说话了,拧着眉头计较再三才道:“小娘子不去探望仪王殿下,却总往沁园跑,话到了别人嘴里,恐怕不好听。”

明妆顿时大觉难堪,连午盏都明白的事,自己却还在蠢蠢欲动,实在是不应该。

“那你代我跑一趟,看看李判的伤好些没,问问他可有什么话要带给我。”

午盏道是,先将她送回院里。未时前后的日光,照在身上已经火辣辣的了,临出门从门廊上取了把伞,撑开便往沁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