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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份情谊在,我们怎么会杀远山,软件的事我们也没有参与,是他主动找到我们,我才一时起了歪念。当时他来找我借钱,我正急于找人接盘,毕竟股票价格再高,只要不脱手都是空的,而那些股民对高位股票都很敏感,一有风吹草动,就会诱发大规模出逃,我没法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抛出套现。本来没想害他,我给他支了招,如果他运气好,也可以找到下家接盘,这样他不仅能赚到一笔钱,还能全身而退,股市本来就是要拼运气和能力的,既然想赚快钱,就不可能没有风险。可没想到一切发展得太快,泡沫堆得太高,证监局盯上了,他受不住压力最后选择了自杀。”

黎重说的真诚,饶是傅闻璟也分辨不出这些话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黎重见傅闻璟仍对自己抱有怀疑,无奈摇了摇头,“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已经这把年纪了,一生的事业都灰飞烟灭,也不可能东山再起,我和傅远山毕竟兄弟一场,你是他儿子,我何必再骗你?做了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如果真的是我把他推下楼的,就让我全家不得好死。”

黎重这个誓言发得歹毒,傅闻璟知道他很爱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把家人拉来起誓,倒不见得会是假的。

傅闻璟低声说,“杀人就要偿命,不管用的是什么手段。用刀杀是杀,把人逼死也是杀。”

黎重脸上神情凄然,“你说的不错,其实这件事后,我就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总是想到远山,我是真把他当兄弟的,可惜当时恒隆迫切需要回血,否则那些楼盘真的烂尾了,最惨的不是我,而是那些买了楼房的老百姓,是那些做了工程却颗粒无收的建筑商,是那些拿着暂住证的民工和临时工,他们早出晚归辛苦一年,每月只有三百元左右的工资收入,年底了却拿不到自己应得的钱。公司没了就没了,这些人该怎么办?为了我自己,我可以无所谓,可我后头站着太多人,倒下去后他们也会尸骨无存。”

“别说的这样好听,这不过是你替自己拭去软弱和不安的借口。”

“我说错了吗?做到现在这个地步,牵一发而动全身,恒隆破产的影响,你不是也看到了吗?我一个人活了几十年,该享受都享受过了,也活够本了,我早就可以两手一拍卖了公司,回家养老,舒舒服服地享受。可我不能,恒隆离不开我。”

傅闻璟冷笑了笑,“你如果一直踏踏实实,老老实实地做事,不去找捷径,贪欲膨胀,怎么会出现这么多不良影响?老来昏聩,是你的贪婪、自大、愚蠢浪费了这么多的资源,拖了无数人下水,害的他们倾家荡产。而现在你却要将你的失败和罪孽,归因到他们身上?”

傅闻璟这句话说完,黎重手一抖,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茶杯。当啷一声,杯子没碎,茶水却流的满桌都是。

黎重不顾茶水滚烫,把杯子扶起来,可惜已经晚了,杯子里头水流尽了,空空如也。

他怔了怔,叹息一下,后倒在椅子内。

争来抢去,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

当年他设计了傅远山一场,现在傅远山的儿子设计了自己一场,很公平。

当初他利用了傅远山对自己的信任、对失败的畏惧和对成功的执念,现在自己也因为不肯松手,一步步陷落,到最后一败涂地。

弱肉强食的资本市场,没有谁能全身而退。勾心斗角了一辈子,泡沫下没有幸存者,一切都沦为泡影。

他早知道自己做错了,只是一直不肯承认,不愿回首。

他从来不怕死,自认为和傅远山、沈文鸿一样,他们三个都是理想主义者,有足够的敏锐、天赋的才华、绝佳的毅力,可以为了理想而忍常人之不能忍,成常人所不能成。然而在拼搏向成功的路上,他们一路抛弃了太多东西,迷失在凯歌与掌声之中。到最后他站到了高处,就必须劝服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这世上人有高下,却都在污水中过活,只要成功了,便可以拿金粉给自己塑身,再把脏水抛给世人。

看透生死容易,抛却杂念,看透名利却太难。

黎重低垂下头,眼神浑浊,浑身散发出仓惶绝望的味道,手中的雪茄掉到了地上熄灭了也没发现。

傅闻璟挪开目光,不再去看他,他知道黎重是彻底认输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刚刚的一切就是他一直以来追寻的真相,就是他母亲不肯罢休、忍辱负重要替傅远山讨回的公道。

只是可惜,污浊世界,浑水肆虐,没有人是真的干净无辜。他的父亲也不能幸免。

傅闻璟转身想要离开这里。

“慢着!”

傅闻璟脚步一顿。

“你既然来了就想这样走了吗?”

傅闻璟手插兜转过来,“你想怎么样?”

黎重颤颤巍巍地撑着桌子站起来,“我女儿不见了。”他说,“帮我找到她,这是你造的孽。”

傅闻璟侧身静立,唇抿出一条刚毅的线。

黎重厉声,“你为了复仇,拖无辜人遭殃,我死有余辜,你的良心就过得去吗?傅闻璟,扪心自问,你没有愧吗?”

傅闻璟一动不动。

僵持间,一个男人推着轮椅走进来,男人穿过大门,遇到门槛时手一提一放,就把轮椅送了进来,臂力惊人,动作熟练,如入无人之境。轮椅上坐着一个衣着整洁的中年人,虽然头发花白但看面相并没有太老,比黎重年轻许多,面庞光滑,保养得当,鼻梁架着金丝边眼镜,清俊儒雅,额前有一个漂亮的美人尖。

傅闻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见连卓,上前一步迎接,“卓叔?你怎么来了?”

“顾源来找我了。”连卓侧过脸,面容和善,“再说,我不来你怎么离开?行事怎么还这么冲动?”

黎重仔细辨认了来人,刚开始没有认出,直到傅闻璟叫了一声,他才想到,面露惊讶和不解,“你是连卓?”

连卓向他点头示意,“黎总好久不见。”随后转头对傅闻璟说,“闻璟你先走吧,我和黎总还有些旧情要叙。”

黎重不肯放人走,上前一步准备喊人拦下,却发现屋内空空荡荡,已经没有人回应他。

站在连卓身后的男人把手伸进了兜里,薄西装下凸起形状,是仿四六式手枪。寂静空间中,仿佛能清楚地听见子弹上膛的声音。

黎重面如土色。

傅闻璟眼风淡淡一扫,对上连卓目光,两人心领神会。傅闻璟径自转身从大门离开。

顾源的车就停在外头,等着接应他。

“闻璟你没事吧?”

傅闻璟摇摇头,却没有立时上车,他后靠在引擎盖,从兜里摸出烟,抛给顾源一根,另一只自己叼上。手摸了摸口袋,没找到打火机,刚刚皱眉,顾源掏出打火机,凑近,给他把烟点上。傅闻璟仰首呼气,眼则一直看着自己刚刚走出来的小庭院。

一根烟烧尽了。

不知过了多久,里头传来一声嘹亮的枪响。

傅闻璟捏着烟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颤,随后直起身,把烟掐灭,这才对顾源说,“走吧。”

黎重自杀了,用一把没有登记过的老式猎枪。

在院子里自杀,枪声惊散了枝头停驻的鸟雀,尸体掉进了池塘,被饿坏的锦鲤分食。

死前黎重眼前恍惚漫起往日的烟霭,好像他们三人仍驾驶着越野车在大西北狩猎,时而为猎人,时而为猎物。

善泳者溺于水,善用枪者必死于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