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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鹊带着娘子军扶灵已至泗水城城门处,街上的雪叫人清扫过,飘飞的雪花落下来,还没来得及凝固,就在青石板地砖上融成了一片水迹。

娘子军的姑娘们身着残甲,个个脸冻得通红,身板却挺得笔直。

马匹拉着的平板推车上,放置着一尊漆黑棺木,棺木上绑着一朵白色奠花,素娟叠成的奠花在寒风中簌簌抖动着,棺盖上落了一层浆纸似的薄雪。

沿街两侧都有围观的百姓,大家都静默无言。

守城门的官兵依旧拿着画像在娘子军中挨个核对,没有发现游医,这才下令放行。

喜鹊深深吸了一口气,过了这道城门,她们很快就能回到大楚的地盘了。

娘子军大军缓缓向城门口移动时,守城的小将视线在她们身上睃巡几遭,目光落到棺木上,突然叫停:“等等。”

门口的守卫瞬间又交戟拦住娘子军的去路。

喜鹊冷刀似的目光刮向那守将:“不知还有何事?”

小将朝着马车上的棺木努了努下巴,盛气凌人道:“开棺。”

一众娘子军瞬间面露愤色,围观的百姓也都震惊不已,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喜鹊怒斥:“这棺木里躺着的,是我们在漠北战场上战死的将军,借你陈国之道归乡,不是要受你陈国如此羞辱的!家国有难,你等鼠辈龟缩不前,我大楚女儿都上了战场,如今一尊棺木还乡,你这小人竟还这般刁难!你若想动这棺木,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她身后的娘子军瞬间背向棺木围成一个大圈,手中兵刃直指陈国官兵。

小将冷笑:“就你这点残兵,还想来硬的?本将军怀疑你们棺材里窝藏了朝廷重犯,来人,给我拿下!”

陈国兵卒们要上前,却在看见围在棺木前的娘子军们个个面露凶光,仿佛是从北地里走出的恶狼时,生生给吓得止住了脚步。

小将用鞭子狠抽了几下站得离自己近的几个小卒:“愣着做什么,把人给我拿下!”

小卒们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喜鹊对着围观的百姓大喊:“父老乡亲们,我们背井离家北上,是为大楚而战,为大楚的百姓而战,也为家中老父老母、兄弟姐妹而战。今日只要我大楚的娘子军还有最后一人血未流尽,他陈国狗贼就休想动我将军的棺木!他日大楚收复汴京,若有江淮的老父老母北上前来寻我等尸骨,诸位且代我等转告一声,江淮女儿此生尽忠了,来世再尽孝!”

一番话说得人群里不少老妇老翁都红了眼眶,百姓们神情也愈发愤慨。

大楚分崩离析,各地势力割据,外敌来犯,北庭岌岌可危,到头来却是一支娘子军冲上了战场。

英魂归乡,却还要被那群不作为内乱之人开棺查尸,这是何等屈辱!

人群里一个汉子气得面红耳赤,最先嘶吼出声:“这帮天杀的狗贼!只会在背地里作威作福罢了,不能让他们开棺!咱们送娘子军回乡!”

这一声把不少百姓的心声都喊出来了。

人潮里响起此起彼伏的附和声:“对,不能让他们开棺!”

小将脸色铁青,下令让把最先起哄的那汉子抓起来,可围观的百姓们互相推搡着,一窝蜂朝城门处的官兵涌了过去,底下的小卒们被挤得只能连连后退,哪还抓得到人。

跟娘子军动手的那批兵卒,被百姓们抱腰的抱腰,钳臂的钳臂,手上的兵器也叫人夺了去,几乎是整个人被架走的,成功给娘子军让出一条道来。

巨大的人流推着娘子军们飞快地往城外走。

小将怒不可遏,下令:“再有阻拦军务者,格杀勿论!”

底下手上还拿着兵器的小卒,一戟还没送到阻拦他的百姓跟前,对方就扯着脖子对他吼:“我大侄子跟着主簿做事的,你动我一下试试!”

小卒无权无势,怕惹麻烦,毕竟真出了事,上头的人也只会把他们退出去顶罪,不敢真弄伤百姓,以至于全程都被百姓们压着打。

小将眼见底下的人个个都不顶用,连忙亲自去追,刚迈动腿就觉脚下似有千斤重,他低头一瞧,一个老太太正死死抱着他的腿。

老太太哭得叫一个凄厉:“救命啊,城门郎打人了,城门郎踢我一个老婆子,丧尽天良也,我这浑身都疼啊!”

小将激愤不已,一气之下正要真踢老太太,一群壮汉却围殴了过来。

“这狗杂种,老人家都打!”

“个小娘养的,扁他!”

有道是法不责众,聚集在城门口的百姓阻挠官兵的百姓成千上万,小将被揍得鼻青脸肿,却连是谁打的他都认不过来。

娘子军出城门后,就直奔十里亭,去同候在那里的两万楚军汇合。

路上碰到沈彦之的三千人马,喜鹊紧张得心跳都险些漏掉一拍。

但那三千骑行色匆匆,瞧见了他们也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径直往泗水城的方向去了。

喜鹊她们人马不多,侧身让在官道一旁,等沈彦之的人马过完后,她回头看了看,若有所思。

一名娘子军有些担心:“喜鹊姐姐,这队陈军回去后,若是得知我们强闯出城,追回来可如何是好?”

她说着瞄了一眼板车上的棺木。

喜鹊心中也没底,下令道:“拐过前方的弯道后就先把人放出来,再加速行军,太子妃带着两万大军在十里亭迎咱们,陈军便是追上来后,也奈何不得我们的!”

娘子军在弯道处置停了一刻钟不到,便全速向着十里亭奔去。

风雪愈发肆虐,官道上的积雪叫人踩化了,露出一地泥泞,姑娘们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在泥雪中向着故乡归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那白茫茫的风雪尽头,终于出现一片黑压压的人墙,重新分割出了天与地的界限,黑底金纹的楚旗在寒风中招展。

娘子军的姑娘们停下脚步,看到远处的大楚军队,这一路都不言苦和累,却在这一刻几近哽咽。

她们终于回家了。

待行至跟前,发现太子和太子妃立于大军阵前,大氅上都已落了一层薄雪,似早早地在这里等着的,娘子军们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喜鹊红着眼向秦筝和楚承稷行礼:“林将军身负重伤,行不得远路,末将代林将军扶灵,送王桂将军归乡。”

秦筝本以为自己也算见多了世间无常,可在看到娘子军的姑娘们这般狼狈归来时,心口还是一下子被揪紧了,眼底也陡然升起涩意,她看向落了薄雪的板车:“里面是王大娘?”

喜鹊强忍在眼里的泪水没绷住,滚珠子一样从眼眶里滚落出去,在雪地上砸出一个小坑,她抬起袖子狼狈抹了一把眼,说:

“是。北庭挡不住北戎人的蛮攻,北庭百姓都要上阵杀敌了,林将军带着我们前去羌柳关支援连钦侯。那北庭大王子生得比旁人高大,一身武艺也霸道,连钦侯都险些死在他手上。我家将军怕连钦侯出事后北庭大乱,挡不住北戎人的蛮攻,不要命杀过去帮连钦侯,王护军为了救将军,替她挨了好几刀,整个后背的骨头全都给砍裂了……”

喜鹊有些说不下去了,止不住地哽咽,她身后的娘子军们,想起王大娘的惨状,也跟着低头抹泪。

秦筝眼眶红得厉害,初闻噩耗,她担心是林昭出了事,数日未曾好眠过,此刻听闻王大娘就是那名替林昭挡刀的护军,心中的难过并不比之前少。

王大娘面冷心善,瞧着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心肠却是极好的。

当初在两堰山,王大娘也处处帮衬她,她和林昭组建期娘子军后,王大娘更是忙前忙后帮着教姑娘们习武,肃整军规。

在场除了秦筝,心中最不好受的还是林尧。

这些天他表面上跟个没事人似的,实则一颗心也是悬着的。

在喜鹊说完那些话后,他头一次没顾上规矩等秦筝和楚承稷发话,直接对喜鹊哑声道:“开棺,我看看王大娘。”

喜鹊在娘子军中,为了遵循军中规定,都是管林昭叫将军,管王大娘叫护军,林尧却仍是跟从前一样称呼她们。

他跟王彪同岁,他娘生他时就落下了病根,身体不好没奶水,他是王大娘喂养大的,王大娘就是他半个亲娘。

这么些年,王大娘也的确是把他们兄妹当自己的孩子看待的。

喜鹊擦擦眼,招呼几名娘子军打开棺盖,棺盖上的薄雪抖落,躺在里面的中年妇人身形壮硕,脸亦是有几分怒目金刚的威严感,只不过早已苍白没了血色,此刻闭着眼,又有一股说不出的安详在里面。

棺木从外边看着挺大,王大娘躺在里面,却显得空间有些小。

从北庭辗转回江淮,路上耽搁了不少时日,得益于这严寒的天气,尸首并没有什么异味。

秦筝心中叫悲意裹挟,没细想这棺木从里边看着为何这般浅,扭过头拭泪,楚承稷伸手在她后背轻轻拍了拍,安慰得无声。

林尧久久地凝视着棺木中故去多时的妇人,跪下在棺木前磕了三个头,两行热泪滚落在雪地里,了无痕迹。

他起身后只说了句:“合棺吧。”

随即看向楚承稷,下颌绷得死紧:“殿下,北伐之战,末将恳请殿下准许末将一同出征。”

楚承稷抬手在他肩头按了按,说:“准。”

棺木重新合上,娘子军正要随大军回青州,喜鹊悲伤之余,这才想起另一件事来:“太子妃娘娘,末将有事要禀。”

秦筝点头应允:“且说便是。”

喜鹊道:“末将从泗水城带回来一位游医,据那游医说,她能医治瘟疫。”

这话让秦筝眸色一变,问:“那名游医现在何处?”

喜鹊看向娘子军中,一名跟娘子军一样披了几片残甲的独眼妇人站了出来,向秦筝和楚承稷行礼:“民妇见过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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