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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谢清呈作为精神埃博拉初号,唯一能给予同类的馈赠,也是最后的馈赠。

是他告诉了贺予,精神病人应该对平等地对待。

是他告诉了贺予,要找到与社会重新建立连接的桥梁。

是他对贺予说,小鬼,你要坚强。

贺予因此尽力成长为了一个看上去与普通人没有太大区别的少年,他甚至想把这种理念传达给每一个深陷在痛苦中的病人们。

只因谢清呈曾经说过,精神病患者的命和正常人的命没有任何区别。

贺家有一个疗养院,大财团的一小块肉而已,贺继威不管,交给贺予练手。贺予把那疗养院做成了半慈善,给了前来求助的许许多多心理上存在问题的人最大的帮助。

只因谢清呈曾经说过,笼子是留给犯人的,不是留给已经遭受了太多痛苦的病人的。

他在谢清呈走后,曾经摇摇欲坠,而后又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坚持着想要回到正常的社会群体中,他很久都没有再伤害过自己,他努力克制着情绪,那把他曾经贴在手腕上的美工刀,被他丢弃在旧时光里。

只因谢清呈曾经问过他,小鬼,你不疼吗……

你……

不疼吗……

是从那时候开始埋下了仰慕的种子吗?

他是不仅仅爱着谢清呈的身体,也爱上了那个人的魂灵吗?

那个人的魂灵是怎样的……他之前只是听了入耳,却没有完全入心。

此时此刻,贺予呼吸沉重,手腕上曾经仿照谢清呈刺下的文身,好像在这一刻化作了引路的黑色丝带,指引着他不断往前走……他跟着丝带往前走。

丝带飘零,大雾散去,前面是谢清呈的身影,贺予在这一刻看的比谁都清楚。

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

少年终于试着与男人共情,他终于在自己的心里寻到了谢清呈的背影……他看到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给了他信念,给了他帮助,给了他全部沾着血的战胜精神埃博拉症的经验的人。

他看到那个人压抑着痛苦,冷静地,无情地,决绝地说:“一个精神病病人的命,哪里比得上一个医生重要。”

是两面三刀吗?

不。

不是的。

贺予已然明白,那是最刻骨的绝望。

最深的愧疚。

贺予终于知道,那个曾在会所让他恨的那么深的谢清呈,其实是在问秦慈岩——老师,我的命哪儿有你的命重要。

他仿佛听到谢清呈在说——

我就是个病人。

我就是你从血泊中拼凑回来的一具尸体。

你是国士无双,是杏林圣手,你有妻子,有女儿,你有未竟的著述,你有未完的梦想。

你为什么要和那些人说,出了事要先找你呢?

你为什么要挡在我的面前呢?

贺予忽然什么都明白了,什么都能看到了……

他以第三人的视角,看到老人望着谢清呈,看到老人不说话,笑眯眯地,像过去每一次看到谢清呈发出疑问和困惑时一样,无声地,宽容地看着他。

贺予想起在摄影棚水库里,谢清呈曾经对他说过,那老头子越来越年迈,心肠越来越软,脾气越来越好了。

如果不是易北海的刀刺向了他的血肉,他本该与妻子安度晚年,而谢清呈可以在探访他的时候给他带一束百合花,插在书房的藤编篮子里。

可是后来,谢清呈连在老人坟前献上一束花的资格都不再有。

谢清呈遥遥地望着他的碑,都要被师弟师妹们赶走。

但是贺予知道,他没有后悔过。

——这才是谢清呈的魂灵。

当男人机械地吐诉那些砭人肌骨的句子时,他是在把自己往深渊里推。

他痛恨那些绑架着医生要求他们去为病人赴死的所谓的弱者,他担忧那些天真的,莽撞的,过于善良的师弟师妹们不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

或者说,他们不敢讲一句“医生能不能受到保护,因为医生的命也是命,医生也是人,也有家,有妻子孩子,是女儿是母亲。能不能不要赞扬着我们,却逼着我们要用鲜血来对得起这份赞扬。”

他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所以他把自己的名誉牺牲,把自己的事业埋葬。

——这才是谢清呈的魂灵。

他付出了代价,像秦慈岩保护他一样,保护了后面那些穿着白衣,疲惫的,忙碌的,充满热忱的,怀揣理想的人们。

一直以来,贺予都以为谢清呈是厌憎病人,是害怕病人。

但他厌憎的,其实是他自己。

贺予竟不知自己一直尊重着精神病患者,保护着那些在心理和生理上都备受折磨的人,而谢清呈亦是其中之一。

是离他最近的那一个。

——这,才是谢清呈的魂灵。

喜欢吗……

喜欢吗……

这样的人,这样的心,这样的魂……

胸口中那头巨兽有了名字,正疯狂地在心腔里盘旋。

他仿佛借着这头异兽的眼,俯瞰到了当时那个在医院里横眉冷对千夫指的男人,看到那个男人与秦慈岩透明的灵魂遥相对望着,他们周围是漂浮着的古老的水精灵,从布鲁克林的岁月里,泅到如今。

然后秦慈岩转过身,老人把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慢慢地走了,背影从年迈者的蹒跚,到壮年的从容,最后到了青年时期,一个年轻的留美求学者,胳膊下夹着一叠厚厚的书,他笑着看着漫天飞舞的水精灵,最后回过头,朝追不上他的谢清呈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

“小谢,我救你,不需要任何的理由,因为我知道你会做我要做的事情,你活着,就是我也活着。”

“你是我的寄托,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徒弟,是我的战友,你是我留下的希望。我老了,老的人总是要走的,老去的叶子应该为保护新的叶子而落下。从前我的师父们,也牺牲了他们的时间,他们的心血,然后才有了后来的我。”

布鲁克林的夕阳落下来,照在青年的身上,那个穿着欧式西装,笑眯眯地青年向他挥了挥手,然后消失在了一片金辉灿烂中。

贺予看到谢清呈站住了。

不追上去了。

谢清呈的脚步停下来。

谢医生看着秦医生一点点地消失,像看着父母在雨夜里冰冷的尸体,天光如箭镞,如暴雨,如烟花,如那个人一生所铸的光明,在这一刻照着他的面容,他的表情霎时破碎支离,他僵硬着站着。站了好久。

贺予知道,谢清呈去不了布鲁克林。

他必须回去。他必须回首。

于是,谢医生抬起手,无声地,无情地,戴上了那张名为“背叛者”,名为“懦夫”,名为“逃兵”的假面。转过身,重新回头面向其他人。悲伤的,坚毅的,决绝的目光,从那假面后面透出来。

他走回去,和秦慈岩相反的方向。

他走到未尽的黑夜里。

由烈火烧他的身,由刀刃戮他的心,他一步一步,走得无比坚定。

贺予看着……他借着那异兽的眼睛,终于把这一切看得那么清晰,谢清呈的每一步都像在叩击着他的心。

——这才是真正的谢清呈。

贺予所知的谢清呈。

喜欢。喜欢。

喜欢这个人的身,这个人的心,他喜欢这个人的伤疤疮痍,他爱着他的病躯残损。

喜欢。

喜欢……

这头巨兽,让他把一切,把自己的一切,把谢清呈的一切,都看得那么清晰——

于是,在长夜将央之时,在黎明到来之前。

少年终于沙哑地,对着那脆弱的,轻盈的清晨。

后知后觉地喃喃着,说了句:“谢清呈……”

“你……不疼吗……”

谢清呈,你不疼吗……

这些年。

你,痛不痛?

你……孤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