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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就想丹炉里的蛊虫,因心狠手辣而聚在一起,是一个团伙却不是一个团体,甚至一不留神就会被别的蛊虫给吞吃下腹。

也许在谢清呈面前卸下面具来的这一刻,反而是段闻这二十年来最轻松的时候。

果不其然,在好几分钟之后,段闻慢慢地开口了。

他用的不再是谈论大事的语气,而是很平和的,甚至像是多少年前,他还是陈黎生的时候,来谢清呈家里做客闲聊时的样子。

“我和李芸两个人,最开始都是你父亲的学生……”

“师父对我很好。”段闻看着窗外的天空,淡道,“他对我要比对李芸好得多,当他分身乏术,只能带一个徒弟的时候,他选择了我,而建议李芸转去跟着另一个老经侦学习,甚至直言不讳地告诉过李芸,他这样的性格,不适合在一线工作。”

这并不奇怪,谢平是个有一说一的人,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他会和李芸讲这样得罪人的话再正常不过。

“在所有人印象中,他对李芸一直是有意见的,恐怕你也这么认为。”

谢清呈:“不是吗。”

“原本确实如此。”段闻说道,“原本师父是真的看不惯他,觉得他阴狠,善于伪装,两面三刀,但后来他的想法转变了。”

谢清呈带着戒备:“他从未和我说过。”

“因为这件事发生的很迟,几乎是在他和师母遇难前不久。”段闻道,“其实本来他们之间的误解可以化得更早一些的。然而李芸很不喜欢提及自己的家庭,甚至可以说,他有在刻意隐瞒一些自己的过往。”

谢清呈皱起眉,警校招生时是需要政审的,像无间道里那种父母是青帮大佬,自己却瞒天过海当上警察的情况几乎不可能发生。

段闻看出了他的想法,又点了一支烟,抽了一口道:“不是不良背景,所以警校不会详细记录档案,师父他自然也就不清楚。说句实话,换成其他人,都不一定会隐藏,甚至会巴不得共事的战友们知道。”

“什么背景。”谢清呈问。

“线人。”段闻说,“他父亲是缉毒干警的线人。干了十多年。但他交的所有材料上,填父亲那一栏的时候,填的都是蔬果商。”

“……警校没有核实出来?”

“他没有撒谎。”段闻掸了掸烟灰,呼出一口烟霭,“他父亲是蔬果商——他从小学起就跟着这个卖蔬菜水果的继父生活了,他母亲离了婚,他被判给了母亲。亲生父亲看起来就和个无业游民一样,没谁受得了,可他其实是个线人。”

烟灰簌簌落下,犹如过去的幽灵飘落在黑暗里。

“李芸是高中的时候才知道他亲生父亲的真实身份的,那时候他生父死了。是在和警察接头的时候被毒贩发现,发生了枪战。那个警察为了救战友,只能两者选其一,等再想回头救线人的时候……他爸爸已经没有气息了。”

谢清呈听得手脚微微地泛凉。

他想起了自己年幼时看到的那一幕,李芸在还没有取得警官证之前,以非正常的审讯手段逼供贩毒分子,手段狠辣,眼神森冷。

原来……

“他爸之所以妻离子散也要做这线人,是因为他爸是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作为金三角本地人,他爸爸看过了太多被毒品毁掉的家庭和人生,他曾经是想当警察的,可惜身体素质不那么好,体检被筛了下来,但他一直也没有放弃,当不了警察他就当线人,李芸和他母亲是在警方移交给他们的遗物中,看到了一本日记,才知道了这些真相。”

段闻顿了顿,继续道:“你可以想象李芸读那本日记时的心情有多复杂。”

段闻一边说着,一边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抽着烟。

他的语气很淡然,血雨腥风在他嘴里,就像以前他给谢清呈讲故事一样平静。

但谢清呈始终看不透他眼里的色彩。

“李芸对生父无比怨恨,为了一个理想,他父亲把他和他母亲都抛下了,在家和义之间,他父亲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后者。他感到极度的愤怒,不甘,痛苦。然而……”

又抽了一口烟,段闻说:“那一年的高考,李芸却放弃了自己原本的艺校考试,转而填报了警校。”

谢清呈:“……”

“我和他大学四年同寝室,他性格比较孤傲,我算是和他最合得来的那一个,但是四年之中,他从来没有和我提及过这些往事。所以后来我们进了公安系统,你父亲作为我们俩的第一位师父,也对他的这种家庭背景毫无了解,认为他未免急功近利,可谓不择手段。我想你父亲知道了真相之后一定很后悔,他和李芸私下里谈过一次,我认为他们之间的那次对话,说及的就是这件事。”

“……为什么这样猜测。”

“因为不久后师父就被曼德拉组织设计谋杀了。而当时坚持调查师父死因的人,有两个,一个闹得锣鼓喧嚣,好让所有人都知道,那就是我。另一个很谨慎,他觉察到局内似乎有内鬼存在,他认为自己和谢平关系不好反而是最佳的掩护——那个人就是李芸。”

“!!”

“是的,谢清呈,李芸不是为了查我的案子而出事的,他早在查我的案子之前,就已经踏入了这个死亡领域之中。”段闻道,“其实他才是那个坚持着为了你父母的清白,付出了生命的警官。”

谢清呈原本认为继贺予的事情后,不会再有任何事情可以让他心绪受到巨大的刺激了,而这一刻,他知道自己预判失误,不得不尽量地让自己呼吸平缓下来。

整件事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任何的一步棋都不能错了。

“他当时装的很像那么回事,没人知道他已经和谢平冰释前嫌,甚至成为了忘年挚友。他骗过了所有人,包括当时的我。”

一支烟又快燃尽了。

段闻没有再抽,将烟夹在手里,看着那滤纸在星火中慢慢地蜷缩,化作黑色的灰:“谢平是个很优秀的警察,但他生平做了两件最错的事,一是误会了李芸,李芸纵然有错,也并非是因为天性歹毒,好在这个错误他临死前纠正了过来。而第二件错事……”

段闻道:“是他信错了我。”

谢清呈似连血都是冰冷的,他木然看着段闻:“你从一开始进警局,就是段璀珍安排好的?”

“我自己也有兴趣,不能算完全的安排。”段闻道,“不过我确实从一开始就是曼德拉的人。从小就是。”

他注视着谢清呈的眼睛,那双眼睛很冷,却已然没有了什么惊讶。

“看样子你也很清楚这一点了。”段闻说,“我是段璀珍的后辈,我在非常年少的时候,就全盘接受了她的思想。”

“从什么时候。”

段闻平静道:“从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那时候我和母亲过的非常不幸福。”

关于段闻,也就是陈黎生的家事,谢清呈是了解一二的。

陈黎生的父亲原本有一个太太,是个高知,但为了家庭放弃了学业和事业,后来生了病去世了。

她撒手人寰之后,陈父又与另一位女人组成了家庭,那个女人就是陈慢的母亲。不过陈母对陈黎生很好,继母继子之间应该是不存在什么罅隙的,更不存在什么小三上位的事。

段闻道:“我母亲的婚姻不幸,确实和陈慢的妈妈没有任何关系。我继母和生母一样,都是那种会轻易被感情冲昏头脑的人。我父亲又生的英俊,她们都很喜欢他……我生母至少曾经喜欢过他。”

“那后来呢。”

“后来?”段闻淡淡笑了笑,“他和她不一样。我母亲深情,他却早早地腻了她。”

“她其实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段闻提到自己的生母时,神情依然很平静,好像在提一个无关痛痒的对象似的,“我母亲遗传了太婆——也就是段璀珍的头脑。她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沪大。按太婆的说法,她原本会有无量的科研前途,可惜在大学里,她遇到了我父亲,陷入了情网。”

“他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遭到了太婆的激烈反对,太婆希望她能有远一点的视野,不要拘泥于个人的小情小爱之上,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俗人就是被所谓的爱情、友情、亲情分走了时间,因而未能达到能力的高峰。我太婆从小就是这么教育她的,她也一直以此为信条,直到爱情冲昏了她聪明的头脑。”段闻悠悠地,“她成了多巴胺的俘虏。”

“太婆为了栽培她,付出了很多心血,而她最终却选择了要去为了一个男人去做家庭主妇,这令太婆非常生气。她告诉我母亲,如果这就是她的格局,那么迟早有一天,她会后悔的。我母亲这个人性格很倔强,太婆越是这么说,她越是要坚持做自己想做的事,于是在这一次对话之后,她们彻底分道扬镳,太婆逐走了我母亲,而我母亲毅然决然地嫁给了我父亲。”

段闻接着说:“她原本可以是一棵树的,但是她偏偏选择做了一株藤。我父亲或许向往的是那种势均力敌的婚姻,又或许是天性就不安定,总而言之,他在婚后很快就厌倦了和我母亲的那种生活。”

“他倒是没有出轨,守着一个世俗的底线,然而目光和心都不在我母亲身上了,他没完没了地应酬,参与大大小小的酒局,把生活上的琐事全部丢给妻子,妻子对于他而言成了一个24小时的保姆,而且还是不用支付薪资的那种。但拿到外面去评说,在当时那个社会环境下,谁都不会觉得我父亲有什么过错。他能养家赚钱,能管得好自己不找情妇,已然算是个优秀的丈夫,男主外女主内,哪怕在许多女人看来也是无可挑剔的。至于爱情和沟通,那种东西虚无又缥缈,说出去只会引得那些织着毛衣洗着菜的主妇们发笑。母亲觉得这个家不再像家,而更像是一座冰冷的坟。可她却连一个能真正理解她的人也找不到。”

“热带鱼在北极是活不下去的。我母亲与周围的主妇们格格不入,她成了一座孤岛,每天都活得空虚而孤独。她想再回大学念书,但已经不可能了……最终我母亲得了重度抑郁症,在郁郁寡欢中离开了人世。”

谢清呈:“……你没有给她过任何的鼓励吗?”

没成想,段闻竟然笑了。

他非常地淡漠:“鼓励?那是她自己的选择。”

“人有感情,就会有欲望,有欲望,就会有纷争,蝼蚁般的人命是毫无存在的必要的——这是太婆从小告诉我的道理。”

“是的。”看到谢清呈意外的眼神,段闻道,“太婆消失在了我母亲的生命中,直到她死,她们都再也没有见过面。但实际上,从我记事开始,只要我母亲不在家,太婆就随时可能会出现,我母亲回来了她又消失。我们像是在玩某种守秘游戏,我知道我母亲一定觉察到了这一点,有一次我无意说漏过嘴,我说了一句太婆常说的话——‘物竞天择,没有任何一个物种是不可以被替代的’,她看我时的那种眼神……就像见了鬼一样恐惧。但她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止这一切。”

段闻道:“太婆之于一个寻常家庭主妇,就像天神之于凡人,完全碾压。太婆做的每一件事,我母亲她哪怕知道也防患不了。”